K頂著三分平頭,圓滾滾的頭型蓄著唇上和下頷如髮的短鬍。笑起來時光滑繃亮的皮膚牽起條條弧線的皺紋,眼睛上彎,像一隻無害的虎斑貓。K的身材非常好,腿粗而壯,胸渾厚而腰硬實,腹部塊塊肌肉讓光影刻下線條。
那天見面完事之後,K環著將我整個人往上抱了起來。我忍不住笑,兩手撐在K圓鼓的三角肌上,低頭看著K無邪地抬頭紋。
大約一週過後,K在忽明忽滅的聯絡中,突然向我道歉起來。對不起。K傳訊息來。
你有沒有定期做篩檢?K問,並且不等我回答就傳訊說,你快找時間去驗。
我問K為什麼,K沒正面回答。
K這樣的反應,我大概也知道了。
很多時候,你以為有些事情你不講,大家就不會知道。
你以為你隱藏得很好,覺得自己是第一主角演著精湛的戲掩著刺疼的傷。
其實大家只不過是集體催眠式地陪著你搬演人生而已。
沒有什麼事,沒有人知道。
算算時間約莫過了十天,我於是去做了PCR檢測。
結果是陰性。
我心裡鬆了一口氣。
或者說,我心裡某部分也替他鬆了一口氣。
過往曾經不只一次,在使用通訊軟體時溝通上出現誤會,講開之後總是肇因於通訊軟體無法即時表現出語氣以及情緒。我想這也是為什麼表情符號以及貼圖日漸盛行的原因。在科技延展了溝通距離的同時,有很多的人與人之間的情感連結,被格式化了。
但那天我扎扎實實地接收到K的焦慮。
得知陰性之後,我立刻傳訊息給K。K表示鬆了一口氣,之後,再次向我道歉。K說,其實已經是感染者很久了。
「但我是很乖的同學喔!我是乖寶寶!我每天都乖乖吃藥,病毒量已經測不到很久很久了喔~」我幾乎可以透過手機看到K笑如肥懶的虎斑貓。
『那你擔心什麼啊到底!』我忍不住輕輕打了一下K的頭。
「因為我覺得你給我感覺很好,我滿喜歡你的,所以我不希望你…得到…」K說。
「啊哈哈哈!你知道我其實很喜歡你嗎?但我知道我們是不可能的!」
吃完甜點之後,K遞給我安全帽。我跨坐上K的紅色機車。台北的夏夜裡一樣潮濕悶熱,背脊上的汗在機車拉起的風陣裡蒸得涼爽。K越騎越慢,把車速緩到三四十公里,騎到分隔島區開快慢車道的六線道大路上,在路燈暗下的區段裡,用右手穩著龍頭,鬆開左手引我的雙手環抱K的腰。
厚實的腰,鼓漲的肚子。一個成熟男人的身軀。
「哈哈哈~美夢成真~」我用雙臂緊緊抱著K的身子。
K熊虎腰背的壯年男子,兩手抓著相較下顯如玩具般的機車龍頭,迎著夜風沁涼的台北城,載我到租貸的大樓外,露出羞赧的笑容後,駕著顯瘦的機車離去了。
我在騎樓站了許久。
覺得自始至終都沒有被詢問過,我真實的想法。
彷彿整個社會延伸至K的內心早已將劇本填滿。
那條線,如同謊言一般呢喃便散去的界線。
如林密佇樹雜繁,如星遙寒河湧流,如祖靈的延燒,如巫女的低吟。
我唯一的台詞。
背誦許久且僅能分配到的鏡頭。
只有在K轉身離去的時候跟K說,
『謝謝你,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