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不會哭的人」,B說。
B是一個在東方文化,或者說臺灣文化裡,非常陽剛的那種男人。B眉粗眼大,唇上薄下厚,鼻塌而寬,臉方而剛。頭髮剃得極短,令人聯想到極權下體制框架,譬如數十年前的中學、軍隊、或者監獄。B上半身肩寬胸厚底壯碩,而雙腿則精實得有些細。B在右側的胸刺上了日式圖樣延伸至整副肩頭上背,「我原本打算刺半甲的」,B說,「結果一次刺不完,到現在都懶得去第二次」。
細密淡薄厚深交錯蹤橫的線條嵌在B的身上極其適合,
『如果要說你是混道上的我也會相信』,我笑著說之後輕吻他薄薄的唇。
「你怎麼知道我不是呢?」B牽起左邊嘴角邪氣的笑,爾後輕啄我厚厚的唇。
那是我最接近安非他命的一段日子。
我還記得第一次看到水車的時候,兀自聯想起中學化學實驗的玻璃瓶,或者夜市酒吧裡頭的異國水煙,覺得好小好迷你好奇裡面放的是什麼,燒熱的玻璃蒸起濁白的煙,而人們珍奇稀貴地將它吸吮過水而入嘴。那時候我試了幾口後忍不住無知地問,『裡面放的是什麼啊?』
當年站在浴室裏頭對鏡自照的,那個滿臉純真有著俗稱小狗眼睛的可愛男子,聽了我的發問後倏地回過頭來,用我這輩子都不會忘記的嚴厲眼神,乾啞著嗓子說,
「那是安非他命啊。」
隔了好幾年,我沒有想過我會再碰到這個物質,直到我遇見了B。
B是一個意志非常堅定,目標明確而精準的大男人。B說,直到碰見了煙,他於是就把所謂的香菸給戒了,毅然無疑。
「發現有這麼好的東西,我為什麼不去用它呢?」B說。
B是非常自制且忠誠的,煙的使用者。
我已經不記得怎麼讓B進到我的生活中的,我只是知道B有一任交往了好久的男朋友。
『我不要當你的第三者。』我自顧自地說,好像遮掩著良心那樣對自己撒著謊。
「我真的非常喜歡你,但你也知道,我不可能跟他分手的。」B只是這麼說。
我什麼也沒有回答,只是每隔一段時間,就應B的到來而開門。
那時候,我們約法三章,講好一個月最多使用兩次,至少使用一次。其餘時間,是得拿來好好休養保護鍛鍊身體,好好工作賺錢的。
煙是一個很奇妙的東西,我總是想到侯孝賢的千禧曼波或趙德胤的冰毒,你明知道它沒有一個好結局。白裊裊的濃煙從頂端缺口圓弧的玻璃球裡燒起來,仿佛燒出了整個宇宙的起源,而我們從肺的底端飢渴地吸吮,過了葫蘆的水咕嚕咕嚕地響起,像是濾過了祕密森林裡的湖泊山穴純淨那般,抵達我們的肺底部。經過汰換交換再交換,到達腦部那些從未被科學家們發現或實驗過的迴路裡。
我們的腦袋發了光。
人類很特別。有了光之後,你便想看更多東西,你拿著光去照亮你所有的慾望,也照亮你所有心裡的黑洞。你舉著光而我也舉著光,我們面面相對時,發覺彼此的身體與面孔都稜線分明地發散著無窮的魅力。於是我們瘋狂地做愛。
我們無暇顧及火炬下,我們面對面時彼此身後拉長了深遠不見底的黑影。
這樣的關係維持了好一段時間。我開始對生活的時序喪失感覺,好像被仔細切割成兩種時程,而在使用煙的時間外,我的所有一切都是在等待使用煙。包含其所帶來的工作衝勁、熱忱,生活的自律與照顧,金錢的使用,全部都是為了使用物質而推進的。
幾乎是意識到這樣生活的麻木已經遠離初衷,(如果我還知道初衷為何),
我終究是開口問了B,企圖將某種平衡打破。
『你有可能跟他分手,跟我在一起嗎?』
B說,「我真的非常喜歡你,但你也知道,我不可能跟他分手的。」
陳腔濫調,我嘲諷自己卑微而無味的存在,僅只足夠社會謾罵。
我不知道該當B的什麼。
我花了很多時間期待B會跟我在一起。
我花了大概一樣多的時間,去理解B無法跟我在一起。
大概是出於小情人的什麼心態,我拉著B一起去做匿名篩檢,畢竟總是從事著不安全性行為。
B說,好久沒有做了。
我問B,如果得了,怎麼辦?
我不記得B回答了我什麼。
我只記得B那天打電話給我,一句話也說不完整。
B只是沈默地向我擠出了一句道歉,而後話筒那端便噎嗚不成聲。
B說並不是因為生病了才哭,而是想到我。
「你願意跟我在一起嗎?」B拾起散落的哭聲後,這樣問我。
我總是搞不懂人跟人之間怎麼相處。
我以為對人好,別人就會對我好。後來我發現這根本就行不通,因為沒有人對於「好」的定義是一樣的。不是人們之間無法善待彼此,而是人與人之間根本就無法彼此了解。我也總是不懂怎麼樣的關係該彼此許諾,什麼樣的時刻又適合關係的承諾。
在那當下,我根本沒有時間去思考自己是否也染上了。
我只是不想自己成為一個脆弱時刻的選項。
『很抱歉,我沒有辦法。』
我於是哭了起來。
後來我再也沒有碰過煙。
我一直都不是一個堅強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