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的髮線開始往頂上退了,瀏海相較之下發長得侷促,是典型的早期M型禿。
我想建議他要不要乾脆理平頭,別讓瀏海攤蓋著謊言似地遮掩褪高的髮線。
但我沒有提出什麼建議,畢竟他的人生已經與我的人生沒有共同的未來了。
M是我的初戀男友。
相識的時候我們都才19歲將滿20,其實早在高中時代就知曉M這個人,那已然是距今將近十年多前的時候。那個時代,手機還是奢侈品,ADSL剛成為網咖主打的吸客因素。
當時的我,偏激幼稚,對整個社會充滿敵意,對於情緒還張狂放任,我知道自己愛他,只是愛情的路剛起步,我們都不太知道要怎麼去經營一段關係。而M,是個熱愛運動、喜好大自然的大男孩,但對自己卻沒有什麼自信。也許是因為高中時被迫出櫃,受到某種程度的心靈霸凌而致吧。M總是堆滿著笑,在笑聲發出來之前就綻開,結結巴巴羞羞怯怯地向我打招呼,發出一種類似貓撒嬌呼嚕呼嚕那樣的聲音。
後來M離開同居的城市,與我維持著遠距離的關係。想起來才知道,那樣年紀那麼貧乏,我們之間只有愛而已,其他什麼都沒有。
(而現在,什麼都有了,卻找不到愛了。)
關係的結束其實也不是太好看。
我由於性向游移,決定交女朋友看看,我也確實這麼做了。這對M造成很大的傷害。(十多年後M終於願意向我承認)。後來再回頭找M時,M已迷上另一個人了。M給我看那人的照片。那人好帥,我心想,在台北,那樣一個五光十色吞噬不吐骨的城市。我問M願不願意回頭,我寫了一首歌偷偷地彈送給他,之後全無音訊,我便傷心地停止等待。
於是那便是我們的終點。
後來偶而M會打電話來跟我哭訴那人如何地只是玩玩不想認真。我軟弱地接著電話,也無法揣想彼端城市的混沌。那段關係似乎也沒有維持很久,因為我連這樣的電話也逐漸沒有接到了。而我則是倔強地不主動去電的那種少年。
斷斷續續,我們的聯絡多半是過年過節問候招呼。後來有過幾次,M來電向我求助圖求一些心靈上的支持,那時我才知道他已經進入藥物和趴場的世界。
就這樣十數年過去。
而今,我已然在台北扎根,對於那些淺淡浮渣般的藥物趴場競爭競合關係,有了自己的傷痛與心得。風花、雪月、刺激、絢爛、猜忌、背叛、淫慾、荒蕪、空虛、寂寞、自毀、自滿、攀附、墮落、慾望、竄流。所有的一切,我都看見了。如同架設在客廳牆面上那些毫無實質意義的LED燈一樣,往四界散射而終將禁錮歸於虛無。歡迎光臨這個世界,我不在乎你是誰,卸下你所有的防備,彷彿我接納你的所有,而我僅只從你身上汲取我所需的固見。我不在乎你是誰,那不重要。我全都見識過了。
What is there to see? I’ve seen it all.
偶而看M的臉書,似乎過得很好,時常打球聚會,參與馬拉松或者是長途腳踏車的活動。M也選擇在中部的小鎮裡頭工作,似乎已洗盡鉛華,過著平凡知足的生活。
而經過了十餘年,出乎意料地,M主動邀約我,一起沿著台11線騎腳踏車。
M抵達的時候,我揶揄著說,誒你快禿了誒。
M在笑聲發出前綻開滿臉的笑容說,是啊。
我只好說,我們都老了。
M說,你一點也沒變。
我不曉得我哪些地方沒變,我甚至很仔細地巡視己身想看見那些彌足珍貴的特質。
我們約定好一起騎腳踏車從台東到屏東。這是一段充滿挑戰的旅程。
M告訴我,已經吃精神科藥物了。M在接受心理諮商了。
那天晚上,我喝了許多酒,也許是試圖打破心中構築了十多年的那道牆,M告訴了我面對藥癮和綁在一起的性慾的瑣事。我問M,你身體,還好嗎?
我不記得我問出這個問題的時候,心裡帶著多大的恐懼。我甚至不知道恐懼來自何方
而M說,
『該染的,都染了。』
那一瞬,風聲靜止,樹芽也停止了生長。
女巫們吟唱的咒語斷了譜。
火炬熄滅。
M的髪際往頭頂褪去了幾吋,嘴角的笑容牽起了更深的法令紋。
M說,
『該染的,都染了。』
我們汗水淋漓地,背離原本路線只抵達了半途,便搭了莒光號一路搖晃到最鹹的海那端。我始終有著迷離的錯覺,M依然是十年前的那樣,在我前面那樣踩踏著命運雙輪前去,當我揮汗如雨終於趕上時,愜意地舉起雙手歡迎我。
M在進入便利商店後,定留在生活用品區。M問我要做愛嗎。我說,都可以啊。
我們買了保險套與潤滑液。
我抱著M到床上,不明究理地開始挑逗起M。
在做到一半的時候,M將我推開,縮起身子像當初我認識的那孩子般開始哭泣。
M向我道歉,不停。
我說,你不要害怕,你不要道歉,就當是我對不起你。
M只是不停哭泣。
隔天,我與M分道揚鑣。
我想畢竟發生的事都讓我們難以消化。
那天後來我自己一個人騎在台一線,我從來沒覺得對自己擁有那般巨大的掌控權,如生如死。
台一線好寬好長,聞起來有草有樹有車有廠有動物。
聞起來有我自己孤獨的氣味。
M卻傳訊息來。
M說:
謝謝你願意跟我做愛。
我的男友其實沒有很想跟我做。
我無法確定是否因為我是感染者的關係。
我應該要正視自己的性慾。
那天晚上,
我告訴他,性慾是正常而且恆常的。
面對自己的性慾,才是對自己負責的。
M說,
謝謝你跟我上床。
我想,
M沒有發現我的改變。
M不曉得HIV在M身上帶來什麼變化。
我並不恐懼HIV。
而是,時光潺潺和社會污名帶來的,一種迫於需要淨化自己的態度。
他們沒有比較乾淨。
我們沒有比較乾淨。
我們一直在這裡。
他們一直在那裡。
一切如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