講者|Amara Moira
整理|張峻臺(台灣性產業勞動者權益推動協會秘書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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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言:2025年10月14日,Travesti作家、學者與性工作者Amara Moira在阿姆斯特丹舉辦的新書活動中,發表了其著作《E se eu fosse Puta?》(So What If I’m a Puta)的英文版,並分享她的最新小說《NECA》。活動由Prostitution Information Center(PIC)與 MaFê Moreira Produções 共同主辦,為跨語言與跨文化的性政治對話創造了一個交流空間。
一、誰是 Travestis?
在巴西與拉丁美洲,「travesti」並非單純的「跨性別女性」或「變裝者」。
這個在街頭誕生的女性化身份,多來自黑人、混血或貧困社群——她們在被排除於正式就業與家庭體系之外的現實中,透過性工作、化妝、命名與身體實踐,打造屬於自己的性別現實與生存文化。
不同於依賴醫療體制確認身份的跨性別者,travestis 通常拒絕以醫療化的「變性手術」或「通過」(passing)作為目標。她們以身體為政治,主張 travesti 是「另一種東西」(another thing)——不是假女人,也不等同於男人或女人。
在 Amara 的講座中,她引用了巴西人類學家 Don Kulick 對 travestis 的田野研究,指出早期社群中流通的詞彙如 mona(意為「假女人」或「謊言的女人」)如何被 travestis 重新奪回、轉化。她們不再接受「假女人」這個貶義,而是反問:「或許我們不想成為你們所謂的『真正的女人』,而是想創造別的東西。」
這樣的語言與身體政治,顛覆了傳統的性別分類。正如講座中提到,有些 travestis 會說自己是女人;有些認為自己屬於「第三性別」;也有人以幽默的方式形容自己是「一個帶有 neca(陰莖)的女人」。這些表達展示了travesti對性別與身體的再發明,也體現她們如何以自身經驗構築出獨特的語彙與世界觀。
在巴西軍政府時期,travestis 曾因「公共醜聞」或「假扮女性」的罪名而被刑事化、驅逐與暴力對待。她們的存在被迫退至城市邊緣,卻也在街頭的生存實踐中發展出一套抵抗的語言與文化,為後來的 Bajubá 奠下基礎。
二、Bajubá:travesti的生存暗語
Bajubá 是 travesti 社群在巴西發展出的暗語(coded language),最早用於在街頭交換資訊、躲避警察或歧視者耳目的秘密溝通。它融合了葡萄牙語、非洲裔宗教儀式用語、義大利語與街頭俚語,隨著時間變化不斷演化,既是防衛系統,也是一種詩性的語言創造。
在 travesti 社群中,「說 Bajubá」就是表明身分、展現歸屬與生存智慧。許多詞彙同時具備情色與靈性雙重意涵,它們不僅為社群生活中最核心的事物命名,也用以顛覆既有的性別秩序。當講座進入這一段時,現場氣氛變得更熱烈,許多聽眾主動分享他們熟悉的詞彙或相似用語。以下表格列出部分Bajubá詞彙和大眾俚語、諧擬音。
| 範疇 | Bajubá詞彙及表達 | 來源闡釋 |
| 生殖器/性別顛覆 | Neca | 這個詞彙的意思是「陰莖」。社群創造了像是「有 neca的女人」(a woman with neca)、「女性化的 neca」(feminine neca)或是「女人的陰莖」(penis of a woman)這樣的表達,以此來顛覆性別系統。 |
| 性行為/聲音 | Tchaca Tchaca (口語表達,也有人寫作Chaka Chaka) | 指的是性行為的聲音。巴西葡語俚語,完整語句常見為 “Tchaca Tchaca na Butchaca”,意指性愛、做愛或性交情境。筆者亦分享台灣語境的「啪啪啪」。 |
| 保險套 | Guanto | 語言融合:Bajubá 中的這個詞彙源自義大利語,用來指稱保險套。 |
| 高潮/射精 | Gizar | 詩性創造,意為「射出」或「達到高潮」。講座中有人提到,歌手 Claudia Leitte 的姓氏 Leitte(葡語意為「牛奶」)也被 travesti 社群延伸用於形容高潮的瞬間。 |
| 危險/防護 | 緞帶女孩(the girl with the ribbon lace) | 隱晦與新創:是愛滋的暗語,這一說法取自 1980 年代一部著名兒童讀物的書名,以隱晦方式指稱疾病。在英譯版中,翻譯者則選用了《The Very Hungry Caterpillar》(飢餓的毛毛蟲)作為同等暗語。 |
| 性交姿勢 | Roasted Chicken | 聽眾分享的詞彙,指特定性愛姿勢。 |
| 手指放入肛門 | The grounding plug | 此詞源自巴西葡語fio-terra(接地線),字面上指插頭的第三個孔,用來防止過載來保護電器安全。在俚語中,比喻將手指插入肛門的行為,尤其是對異性戀男性進行時。Amara指出,許多男性對此「假裝害怕」,反映出性別與權力的張力。她藉此說明語言如何揭露性文化中的矛盾,並強調翻譯這類詞彙時往往無法在其他語境找到對應語。 |
如今,Bajubá 仍在變化。年輕一代可能已不再使用十年前的詞彙,但正因如此,Moira 認為現在正是記錄它的時候——因為它承載的不只是語言,而是一整個文化記憶與歷史的聲音。隨著 travesti 能見度與教育機會提升,這套語言的功能也從防衛轉向創造:Bajubá 開始進入歌曲、文學、戲劇與電影,成為顛覆主流語言秩序的藝術語法。
三、NECA:以 travesti語言書寫的小說
延續 Bajubá 作為抵抗與創造的語言傳統,Amara Moira 的新作《NECA》是一部以 travesti 語言為核心的文學實驗,目前正角逐巴西的小說獎項。NECA本身即是 Bajubá 詞彙,她以這個挑釁又幽默的字眼,反轉社會對性別與慾望的凝視,也為這部作品設定了挑戰語言邊界的基調。
這部小說的創作,奠基於 Bajubá 作為 travesti 抵抗語言的歷史。Amara 將原本被視為「罪犯語言」的暗碼,轉化為能夠承載社群歷史與創造力的文學語言。她在書中採取了兩種語言策略——混合「舊 Bajubá」與「人造 Bajubá」——以重構跨越世代的語言共鳴。
「舊 Bajubá」來自早期田野研究或辭典記錄,可追溯近百年前;而「人造 Bajubá」則融合不同地區與世代的用語,統一置入小說中一位 travesti 主角的獨白裡。Amara 說,現實中不可能有人同時掌握這些詞彙,但正因如此,這種「超越現實」的語言構造,成為探索歷史與身份的敘事實驗。
在創作與翻譯過程中,Amara 採取她稱為「誘惑讀者」的語言策略——讓讀者「以為自己正在理解」。「如果讀者相信自己理解,他們就會繼續讀下去;幾十頁後才發現自己根本沒懂,但那時他們已經被吸引了。」
這種張力不只是技巧,而是一種語言政治:讓主流讀者體驗「理解失效」的過程,進而意識到自身的位置。Amara 也要求譯者延續這種「陌生感」,以最大膽的方式在目標語中實驗語言,使譯文本身帶有跨性別語感的張力——畢竟許多語言根本沒有能表達這種身體經驗的詞彙。
她舉例說,當 Bajubá 以「有緞帶花邊的漂亮女孩」作為愛滋的暗語時,英譯者必須找到具相似文化密碼的對應語。最終譯者選用了《飢餓的毛毛蟲》(The Very Hungry Caterpillar)這本兒童書作為隱喻——既天真又隱晦,延續 Bajubá 的雙關與保護性。
《NECA》的故事以一名 travesti 在街頭開始性工作的第一天為起點,描寫她如何在同伴引導下,學會「如何生存、如何與客戶互動、如何被看見」。如今,《NECA》也正被改編為電影,預計與書籍同步於歐洲展出。對 Amara 來說,《NECA》既是文學創作,也是一種行動——透過語言與故事,讓 travesti 的經驗被看見、被記錄。
四、《E se eu fosse Puta》:妓女、女性主義與身體的回憶錄
在巴西 travesti 的文化與歷史中,Amara Moira 最廣為人知的作品,是她於 2016 年首次出版的回憶錄《E se eu fosse Puta》(如果我是妓女呢)。這本書兼具文學性與行動主義色彩,旨在揭示巴西 travesti 性工作者的日常現實。
作品最初源自她以匿名身分經營的部落格,兩年間她持續書寫,記錄作為一名性工作者的勞動、焦慮與快樂。儘管文章吸引了大量閱讀,但社會污名讓許多讀者不敢公開支持——瀏覽數以千計,按讚卻寥寥無幾。
後來,部落格文字被出版社收錄成書。然而在極右翼總統波索納洛執政後,由於書店拒絕販售封面出現「Puta」一詞的作品,出版社被迫妥協,在 Puta 的字母 t 上加上 r,書名變成《E se eu fosse Pura》(如果我是純潔的呢)。
Amara笑說儘管書名被迫變動,但現在來看她喜愛書籍擁有的雙重名稱;她也說官方對污名的審查,反而強化了書的能見度。在更新的版本中,封面設計採用了可折疊的地方:當折疊處關閉時,書名顯示為Pura;當讀者打開折疊處時,書名則露出Puta。這讓讀者可以自己選擇偏好的標題,也記錄及象徵著對審查政治的回應。
如今,《E se eu fosse Puta》已被翻譯成西班牙文(2022 年)與英文(2025 年),兩個版本都保留了Puta一詞於書名中。呼應巴西性工作運動領袖Gabriela Leite的主張:「我們必須用回這個字,去對抗它所承載的污名」。Amara讓這個詞重新在英語與西語世界發聲,也盼望有一天,它能在葡語世界被放回原位。
五、Puta feminism
在講座的後半段,筆者拋出一個問題:「既然 Puta Feminism 是從性工作者的生命經驗出發的女性主義,那麼它在運動、教育與倡議中究竟如何被實踐?」這個提問讓現場討論更進一步從語言與身份的辯證,轉向關於知識再分配與運動主體性的實際行動。
Amara Moira 的回答清楚地指出,Puta Feminism 的關鍵不是如何在書本上被定義,而是如何在性工作者的生活世界中被運作。她提出的第一個構想,是建立一所「性工作學校」(School of Sex Work)——一個由性工作者為性工作者設計的教育空間。那會是一個讓我們能學習各種性工作的地方,能接觸不同的實踐,學會怎麼做、學安全措施、怎麼處理客人的幻想、怎麼照顧自己的身體。這些事情過去都沒有人教,都是在工作中摸索出來的。這所學校的理念,不只是培訓場,也是「知識正名」的政治行動——承認性工作者的專業性、經驗性與技術性知識。
隨後,她進一步談到數位時代的工作條件,指出現代性工作者也必須懂得「駭入社群媒體」(hack social media):要能建立網站、優化搜尋引擎結果(SEO),甚至拍攝與剪輯高品質影像。她舉例說,如果你經營OnlyFans或拍攝影像內容,就必須學習燈光、構圖、聲音與後製。影像製作不是羞恥的延伸,而是影像主權的收復,是一種文化生產的行動。
討論也觸及巴西性工作者與主流女性主義的緊張關係。Amara 毫不避諱指出,許多性工作者拒絕稱自己為女性主義者,因為女性主義長期以來蔑視並排斥她們。「許多女權組織不知道如何討論性工作,也不願傾聽性工作者組織的聲音。」她說,Puta Feminism的目的正是要修復這道斷裂,讓女性主義不再與性工作保持距離,不再排除性工作者的身體與經驗。
觀眾的回應也提供具體而細膩的行動。一位聽眾分享,她實踐 Puta Feminism 的方式,就是以性工作者為知識中心——「多讀性工作者寫的東西、多聽性工作者自己的聲音,而不是那些談論我們的人」。另一位參與者則將 Puta Feminism 描述為一種「去除蕩婦羞辱、讓性慾回歸人性」的哲學,主張性慾、情感與金錢的交換都應該被視為人類互動的常態,而非偏離。
幾位與會者進一步具體化這些理念,提出如何在公共場合中落實 Puta Feminism:在活動規則中明確加入「反性工作恐懼症」(anti–sex work phobia)條款,確保性工作者在任何場域都被視為安全與受歡迎的參與者,就像現在已有許多活動規則裡會寫「不容許恐同、恐跨」那樣。另外,在攝影與錄影上建立明確同意制度,讓參與者掌握自己的影像。
討論最後延伸到社會運動的內部批判。一位觀眾指出,許多解放運動(尤其是同性戀運動)過去為了追求社會接納,選擇與性工作切割,訴求「我們也能結婚、也能成家、我們也很乾淨」。但 Puta Feminism 的立場正好相反——它拒絕以「潔淨」為通行證。當我們能夠宣稱「是的,我們和工作者一樣」,當我們拒絕再劃出那道界線,Puta Feminism才展現出最深刻的力量:它讓人重新理解性、慾望與勞動,都是人類經驗的一部分。
在笑聲與掌聲之間,Amara談起自己如何持續以創作延伸性工作的實踐。她提到,雖然自己已不再在街頭工作,但仍持續參與性影像的創作與協作——從編寫腳本、拍攝、到協助朋友經營帳號。
她說,自己依然熱愛「思考性、拍攝性、製作喚起情慾的作品」,這些都是性工作的延伸形式。對她而言,性工作是一種持續存在的勞動,兼具技術性與情感性。她的談話提醒人們,性工作不只是生存手段,而是一種知識與技藝的實踐,是理解慾望與關係的藝術。
Amara Moira的講座提醒我們,知識不只誕生於學院,也誕生在街頭、在身體、在慾望與勞動的現場。當性工作者開始書寫、創作與發聲,我們不再只是被研究或被代表的對象,而是知識的生產者。
從travesti的街頭語言到Puta Feminism的思想實踐,Amara展示了一條以經驗為師、以身體為文本的路。或許這正是Puta Feminism最動人的力量:讓世界重新學習,知識可以從不同的身體與經驗中誕生,而每個人都能在自己的語言裡,書寫與被看見。
讓語言、知識、身體與尊嚴,重新對齊。
後記:當「Puta Feminism」回到台灣
講座結束後,筆者把現場的記錄回傳台灣,性勞推的群組立刻展開了一場熱烈的翻譯辯論——「Puta Feminism到底要怎麼翻?」
有人提議直譯成「婊子女性主義」;也有人主張更在地、更有挑釁性的「破麻女性主義」。有人覺得可以用「蕩婦女性主義」去面對語言裡的恐性與厭女;也有人建議「娼妓女性主義」或「性工作女性主義」更貼近運動脈絡。
討論越滾越熱,後來也出現了「賺吃查某主義」這個提案——既是對台語的擁抱,也是一種語言上的去殖民實驗。或許讓「賺吃查某」成為一個主張,呼應了puta feminism想要顛覆的核心:讓被看不起的詞彙重新長出尊嚴。
後來有夥伴與葡語母語者討論,「puta feminista」其實應理解為「feminist whore/bitch」,而非「某某女性主義」。在葡語裡,feminista 是形容詞,因此更接近「女性主義裡的壞女孩」——一種姿態(attitude),而非理論學派。
但無論譯為「賺吃查某主義」還是「女性主義裡的壞女孩」,這些辯論都揭示出同一件事:puta這個字永遠帶著稜角,它迫使我們面對語言的階級、性別與情慾政治。也正是在那個稜角之間,這個詞的力量才閃閃發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