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聖潔外袍下不可說的秘密

在護家盟激烈反對同性婚姻法的⾼峰時,Bruce,⼀位專⾨做學⽣⼯作的年輕傳道⼈發現有不少⾃⼰熟識的學⽣在臉書上⽤⼀種很幽微的⽅式抒發⾃⼰某種糾結的情緒,出於關⼼,他開始⼀⼀聯繫這些學⽣…

約在⻄元前1400年左右,上帝帶領以⾊列⺠族出埃及,進入應許之地時,祂要求以⾊列⼈要在應許之地設立六座逃城,做為誤殺⼈者逃避報⾎仇者追殺的避難之地。原本的律法規定,審判官要照著「以命償命,以眼還眼,以牙還牙,以⼿還⼿,以腳還腳,以烙還烙,以傷還傷,以打還打」的⽅式做出公義合理的判決,所以按照古代以⾊列⼈的傳統,當有⼈被殺死,不論是否出於意外,男性⾄親的親屬要為他報仇,被稱為「報⾎仇的⼈」。但對於非故意殺⼈的誤殺⼈者,判決為以命償命可能過重,因⽽有庇護制度的出現。 舊約聖經的律法規定,若非存⼼殺⼈的誤殺⼈者,要為其設立逃城,使誤殺⼈者可以逃到那裡以逃避報⾎仇之⼈的追殺。然⽽誤殺⼈者若擅⾃離開逃城,報⾎仇的⼈在逃城以外將他殺了則不算為有罪。如此,誤殺⼈者在逃城內雖然得到了庇護,但⼈⾝⾃由卻受到了限制,成為另⼀種拘禁的形式。所以另有⼀則解除誤殺⼈者拘留效⼒的條款:若遇當時的⼤祭司死了,就解除了這個必須拘留於逃城之內的效⼒,誤殺⼈者可以離開逃城,平安的回到⾃⼰的本城本家,重獲⾃由,報⾎仇之⼈也不可在逃城境外追殺他。

時間來到⼆⼗⼀世紀的台灣。⾃2017年5⽉24⽇釋字748號公布起,⾄2019年5⽉22⽇公布「司法院釋字第748號解釋施⾏法」為⽌,台灣在兩年內成為亞洲第⼀個可以讓相同性別的兩⼈合法成立婚姻關係的同性婚姻合法國家。台灣踏出了婚姻平權的⼀⼤步,此後,各種爭取平權的運動亦相繼發聲,⾄今仍⽅興未艾。然⽽,性別平權倡議團體不以此為運動的終點,反⽽推⼒向前,將動能持續致⼒於消除加諸在個⼈或族群⾝上的各種污名標籤,透過多元的⽅式展現另⼀種運動姿態,期能藉由描繪同志/愛滋/藥癮等族群的輪廓,細述其⽣命故事,讓社會⼤眾有機會揭開簾幕,看⾒標籤以外彼此其實相仿的⼈性,以及⽣命中彼此相異卻等重的困境,試圖帶領閱聽者從看⾒不加掩飾的真實開始,或者逐漸產⽣同理,乃⾄於願意靠近、接納的可能性。然⽽,在污名的標籤以外,還有⼀群⼈反因披著聖潔的外袍,以⾄於⾄今仍捆綁著無法爭脫、以愛為名的「不可」教條,藏⾝於深櫃之中,保守著不可⾔說的秘密。

「其實我們聚在⼀起就只是閒聊,分享⼼情,但光是這樣,每次聚會就要花三、四個⼩時。」

在護家盟激烈反對同性婚姻法的⾼峰時,Bruce,⼀位專⾨做學⽣⼯作的年輕傳道⼈發現有不少⾃⼰熟識的學⽣在臉書上⽤⼀種很幽微的⽅式抒發⾃⼰某種糾結的情緒,出於關⼼,他開始⼀⼀聯繫這些學⽣,在關懷了解後才發現他們竟然都是性少數族群,這些⼈在反同氣氛⾼漲的時期成了原本與他們交好相愛的屬靈家⼈⼝中的那股「惡者的勢⼒」。無論在禱告會中,在LINE的群組中,或在各種動員反同運動的標語中,這些學⽣們只能選擇噤聲,糾結抑鬱的⼼情亦無處傾訴。於是Bruce在徵求各別學⽣的同意後,召聚⼤家成立了⼀個⼀個⽉聚集⼀次的愛同在團契,讓這群性少數學⽣們總算有⼀個專屬的信仰團體可以⽀持及陪伴他們度過這段煎熬的時期。在這裡,他們可以放⼼的暢所欲⾔,彼此傾訴、互相安慰。這樣的團契對多數性少數學⽣來說太重要也太寶貴,以致於有些學⽣甚⾄每個⽉⾈⾞勞頓也要遠從中部縣市趕來台北聚會,如果因特殊原因實在無法參加實體聚會,也會⽤視訊的⽅式參與,因為這個團契,成了他們的逃城,⾜以躲避外⾯的追殺者,暫時不⽤再聽那些叫囂的肅殺之聲。在這個信仰團體裡學⽣們終於得以安⼼的公開⾃⼰的⾝分,向彼此坦誠、出櫃,包含極少在信仰團體裡公開⾃⼰性傾向的Bruce本⼈。他以⾃⼰曾經跟家⼈及少數信賴的基督徒同⼯出櫃的經驗說:「不出櫃的壓抑比揭露所⾯對的壓⼒更痛苦,並且它會⽤⼀種奇怪的⽅式扭曲你,我認為,能夠坦然的說出來就是治癒的開始。」只是,即使愛同在團契也是⼀個學⽣團契,但他們仍然不同於⼀般公開的學⽣團契,⽽是採⽤⼀種較隱密、較保護的⾓度來規劃聚會。有時候他們會選擇在學⽣的家中聚會,如果是向教會借⽤場地,他們就會刻意⽤不同的名義來舉辦聚會,畢竟如果使⽤同志團契這類名義聚會,在那個敵我分明、氣氛緊張的時期,這麼做不僅會曝光⼤家長年隱藏的性少數⾝分,甚⾄可能讓這些學⽣們難以在原屬的教會中立⾜。

從⼩在教會長⼤的Bruce很寛慰的說:「性少數這個過去讓⾃⼰感到尷尬、羞辱、軟弱、渴望改變的⾝分和經歷,反⽽在那段時間成為可以幫助、陪伴到許多⼈的同理及基礎,我⾃⼰也得以在那時第⼀次跟學⽣們出櫃並且被⼤家接納,我很感恩有這段陪伴的歷程。」雖然⾝為傳道⼈,但Bruce在這個男女皆有的性少數團契裡卻經常忘了⾃⼰是輔導的⾝分,反⽽成了團契裡的⼀份⼦,⼀起置⾝於彼此的故事中。

「聽到他是愛滋感染者時,我很憤怒,氣教會為什麼沒有保護好⼀個以宣教⼠為⼀⽣職志的弟兄。」

有⼀回,Bruce在同志交友軟體上看到⼀個熟悉的學⽣,他是⼀位PK(牧師的孩⼦),在此之前,他完全沒有嗅出對⽅可能是男同志的氣味,坐在螢幕前他想了⼀會皃,還是決定敲他的帳號,兩⼈於是約出來⾒了⾯。

阿⽂,⼀位第六代的基督徒,⽗⺟親兩個家族均不乏牧師、傳道⼈,甚⾄是神學院的院長。在基督信仰濃厚的家族裡成長,阿⽂對傳福⾳的⼯作有極深的負擔和熱情,從⼩就立志成為⼀位宣教⼠,特別希望能到穆斯林世界做宣教⼯作。但當他進入青少年時期並逐漸意識到⾃⼰深受同性的性吸引時,這個無⼈傾訴,不可說的秘密,也成了他中學時代最⼤的壓⼒,讓他長時間飽受憂鬱症之苦,原本學業表現優異的他也轉變成極不穩定的⼤起⼤落。

國中時阿⽂開始偷看男同志的影片,並忍不住想去搜尋各種關於男同志的資訊,但巨⼤的罪疚感壓得他透不過氣來,於是他下定決⼼立志不再看不再找任何和同志有關的東⻄。就這樣,憑著堅強的意志⼒,阿⽂過了⼀年他⼝中的「聖潔的⽣活」,當時他覺得⾃⼰好棒,勝過了試探和誘惑,然⽽,這種違背⾃⼰天然慾望的⽣活終究無法持久。像是⼀個⼈獨⾃在⿊暗中守著⼀個巨⼤卻艱難的秘密⼀般,他實在渴望有⼀個可以傾訴的對象。於是在⼀次他與⺟親獨處的機會中,他試著讓⺟親知道⾃⼰喜歡男⽣。⺟親沒有太過震驚也沒有太多激烈反應,只是淡淡的說⾃⼰應該是壓⼒太⼤了。阿⽂事後回想,他覺得媽媽當下應該也只是不知如何⾯對與回應吧?!這次的出櫃也就這麼不了了之。

許多年之後,阿⽂對於聖經中⾃⼰⼀直想弄懂並困擾著⾃⼰、有關於男男性⾏為的經⽂開始有了不同於過去刻板教導的理解,他慢慢覺得有些經⽂的詮釋⽅式仍有待討論,不再像過去般會照單全收。雖然他並不否認⾃⼰可能會有因為私慾⽽產⽣想⾃⼰詮釋經⽂的可能性,但仍保留討論的空間及彈性,⽽不是急著給出⼀個不可更動的標準答案。因為他看到太多因堅持宗教裡的標準答案在同樣是上帝所造所愛的弟兄姐妹⾝上所造成的巨⼤殺傷⼒,並且這些揮舞著名為護衛真理⼤⼑的⼈的⾏為,完全悖於他從⼩堅信並持守的充滿愛與憐憫的信仰。

約在阿⽂⼤三、⼤四時台灣因為同婚法的議題鬧得沸沸揚揚,起初的他雖然⽀持也認同應該要保障同志的權益,但仍試著不把⾃⼰放在他們那個群體裡。但漸漸的,他因為看⾒太多教會對同志不友善的⾔論和⾏動,反⽽讓他開始反省⾃⼰的信仰,最終認為⾃⼰應該要為這個族群發聲,因為⾃⼰其實也是其中的⼀份⼦,經歷著相同的苦難。阿⽂說,如同他在中學時期雖深受性傾向的困擾,不只功課起起伏伏,也嚴重影響⾃⼰的⽣活及⼼理健康。然⽽即使是在這麼⿊暗的時期,唯⼀陪伴他的仍然是耶穌,祂仍然是⿊暗裡的光。在教會反對同性婚姻法時,阿⽂說他很慶幸⾃⼰所屬教會的牧師不像主流教會般猛烈的攻擊同志族群,反⽽堅持並強調教會無論如何不應該傷害同志。阿⽂表⽰他非常感恩,雖然經歷了漫長的⾃我定罪,但他⼀路仍有上帝的恩典與保守,因此反⽽能在接納⾃⼰的性傾向後更清楚的知道答案不只是反對同婚或⽀持同婚這樣的絕對兩極。加以當時對比於教會界僵化的反同意⾒,社會各界專業⼈⼠反⽽產出許多清楚、有條理、有邏輯的論述及反思,讓他在⼤量的資訊衝撞下更加堅信不論是什麼⼈都需要福⾳,沒有⼀個族群應該在救恩上被打折扣;在許多衝突的思辨中,他反⽽因此學會了接納⾃⼰,及重塑⼼理的健康,並在此時,他藉討論同婚議題再⼀次正式向⺟親出櫃。⾯對邏輯清楚且已成年的兒⼦,⺟親也終於能認真⾯對、聆聽,並重新思考或許有更合宜的⽅式來⾯對這個議題。

阿⽂在接受採訪的⼀開始時是這麼做⾃我介紹的:「我是⼀個⽣理男,也喜歡⽣理男,我認知⾃⼰是對福⾳有熱情,並具批判性思考的第六代基督徒。」在走過迷霧般的青少年時期,雖然許多問題仍無明確的答案,但阿⽂已能⽤極為精準的描述來定義⾃⼰了。

阿⽂沒有加入Bruce組成的愛同在團契,卻在同志交友軟體上遇到了學⽣時期的輔導⼤哥哥Bruce,雖然不是在熟悉的信仰團體裡相遇,但阿⽂當時並沒有太驚慌失措,反⽽是很開⼼的聊開了。因為他知道對⽅是⼀位成熟、值得信任的⼈,⽽他也總算有⼀個安⼼的出⼝可以談談⾃⼰的問題了。Bruce成了除了哥哥及男友外,唯⼀知道⾃⼰是愛滋感染⾝分的弟兄。阿⽂說,教會裡雖然跟⾃⼰關係很好的⼈也不少,卻沒有⼀個可以傾訴的⼈,他認為那些⼈是⽣活在泡泡裡的⼈,無法接受像⾃⼰這樣在泡泡外的⼈。他同時也覺得,雖然教會⾃詡是最有愛的地⽅,卻沒有讓⼈可以放⼼講⾃⼰感覺的⼈和氛圍,以致於在同志交軟軟體上被Bruce逮到,他反⽽覺得很幸運。

相較於阿⽂的坦然,當Bruce知道阿⽂是感染者時反⽽是憤怒且⼼疼的。為了成為⼀位跨⽂化的宣教⼠,阿⽂從年輕時起就有意識的預備⾃⼰,他努⼒學英語,甚⾄當過翻譯,也夢想有朝⼀⽇可以出國深造;阿⽂從⼩就被⼤家誇讚有料理的天份,於是⼤學時主修營養相關科系,期能⽤無國界的美食做為跨⽂化宣教的橋樑。看著這⼀位⼩弟弟長年的宣教夢想因為透過第⼀任男友感染了愛滋⽽化為泡影,Bruce氣憤的說,「為什麼教會總是避談衛教及性教育,以致於無法保護好⼀個未來的宣教⼠?!」

也正因為知道了阿⽂感染者的⾝分,Bruce發現⾃⼰對愛滋的知識亦有所不⾜,於是決定成為愛滋志⼯,不僅完成愛滋志⼯的培訓課程,也在繁忙的牧養⼯作之餘投⾝於多項愛滋服務。過去,當Bruce突破⼼房終於承認⾃⼰的同性性傾向之後,他也曾因為覺得⾃⼰是男同志所以可能會感染愛滋⽽感到恐懼、害怕,但當他接受了正確的愛滋衛教知識後,不僅會定期做愛滋篩檢以保護⾃⼰及男友的健康,也在了解愛滋醫療進步的現況後不再為此感到恐懼,畢竟現在的愛滋感染者在確診後若能好好配合服藥及追蹤,多數感染者的⽣活及健康都已於⼀般⼈幾乎無異 – 即便宗教團體仍然認為愛滋是上帝對男同志族群的懲罰。⾝為男同志,⼜是⼀位傳道⼈,Bruce認為,我們都不是神,在做牧養⼯作時,他傾向慢⼀點的批判和定罪,如此⽅能塑造⼀個讓⼈安⼼的環境,好讓各種各樣的⼈都有機會在真理裡慢慢的學習、探索,以致於成長、成熟。

「我其實交往過兩個女朋友」

雖然Bruce和阿⽂如今都有穩定交往中的同性伴侶,但他們在探索⾃⼰性傾向的過程中,都分別和兩位女性交往過。

Bruce的兩任女友原本都是和⾃⼰有共同信仰,相處也相當⾃在愉快的好朋友,所以當女⽅向他表達⾃⼰的情感時,他也不排斥,覺得可以試試。但在交往過程中他才發現,和異性當好朋友不是問題,然⽽若是要和異性有肢體上的接觸他卻非常排斥,完全無法接受。他說,按照基督信仰的教導,男女授受不親,所以他並不覺得⾃⼰的⾏為怪異,反⽽覺得⾃⼰非常聖潔,⾏為完全合於基督信仰的教導 – 雖然他的女友們都很難接受這種「聖潔的」交往模式,所以總在交往⼀段時間之後和平分⼿。Bruce回憶過往,他說,基督教其實為男同志提供了⼀個聖潔的保護傘,讓男同志跟女性交往時不⽤有太多的肢體接觸。如今Bruce和⼀位無共同信仰的男性穩定交往中,他說,他後來發現,非基督徒並不⼀定比基督徒好,重點是你們的想法、觀念、興趣、⽣活習慣等是否相契。

阿⽂不似Bruce般無法和異性有肢體接觸,他可以擁抱女友,親親臉頰,和女友們的關係也很親密,他也真⼼呵護女友,並會訴說由衷的情話,關⼼女友的⽣活、營養、健康等,也讓女友感到非常貼⼼、倍受寵愛。因為⾃⼰從⼩立志要做宣教⼠,⼜特別喜歡⼩孩⼦,所以他⼀直渴望著將來能夠成家,⽣⼩孩,並和配偶⼀起去宣教,加上⾃⼰本⾝就是暖男⼀族,以致於並不覺得這樣的戀情有什麼為難的地⽅,只是,他隱隱覺得這樣的兩性關係中總好像缺少了點兒什麼,於是總是對⾃⼰彷彿⾃我催眠的說:「我可以,我可以的,我知道我可以的。」直到他認識第⼀任男友後,他才明⽩了什麼叫暈船。他回憶說,那是他第⼀次感受到情竇初開,體會了未曾有過的「⼼頭有如⼩鹿亂撞」,完全不像和女性友⼈那種「很理性的談戀愛」⽅式。但遺憾的是,對⽅和他只交往了半年就不告⽽別,他才發現,不同於⾃⼰想要經營長久的關係,對⽅只是玩玩⽽已,並且留下了愛滋病毒與他相伴⼀⽣。如今阿⽂和⼀位他戲稱信仰沒那麼虔誠的天主教徒穩定交往中,兩⼈接受也同意開放式性關係。問他基督信仰和他的性傾向、性⾏為不會產⽣衝突嗎?他說,當你很認真的在追求信仰時,信仰和性傾向不⼀定是衝突的。⽬前他認為,性和愛是可以分開的,但⾃⼰比較喜歡以愛為基礎的性⾏為。並且他反問,既然上帝創造了同性戀者,難道同性戀者就不能品嚐性的歡愉嗎?或許許多基督徒男同志都有類似的經驗 – 在暗中和神較⼒、質問?因為連性情溫和的Bruce 都曾憤憤不平的向神抱怨:「如果祢覺得同性戀是罪,那祢是不是也要設計⼀種可以改變的療法讓我能徹底脫離這個我無法改變的事實?這實在讓⼈活得太沒有希望了。」然⽽,男同志在信仰中的爭扎,亦和⼀般基督徒的信仰經歷⼀般,上帝總會⽤不同的⽅式帶領祂所愛的⼈走出低⾕。Bruce藉由約翰衛斯理的四⼤神學⽀柱(聖經的權威、教會的傳統、理智及經驗)更全⾯的來認識基督信仰,也讓⾃⼰不再只從傳統單⼀的解經模式來捆綁、定罪⾃⼰。

不同於異性戀的愛情,男女分⼿後往往不容易維持好友的關係,Bruce和阿⽂兩⼈和女友分⼿後,不僅對⽅都知道也接納他們真實的性傾向,並且⾄今都仍維持著友好的關係。

「我在學⽣傳給我的Twitter連結裡看到他在影片中的模樣時,我有點兒受到驚嚇!那是我認識的柳丁嗎?」

柳丁,⼀位台⼤畢業的⾼材⽣,在中學時期接觸了基督信仰,學⽣時期他曾擔任團契的⼩組長,他的⺟會是偏靈恩派的教會,如今則委⾝於較傳統的聖公會,並穩定在詩班中服事。

現在的柳丁在健⾝房練就了⼀⾝精壯的體魄,很難想像⼩時候的他因為⾝材瘦⼩,性別氣質比較陰柔⽽長期受到排擠、霸凌。或許正因經歷了這樣邊緣化的青少年時期,他⼀直覺得⾃⼰和愛情無緣,也不曾交過男朋友或女朋友,⾄今亦沒談過戀愛。所以即便⼩時候對學校同性的同學或學長有特殊的情素,他都選擇忽視、壓住⾃⼰性傾向的問題不管,對感情採取完全絕緣的態度。

在這個以異性戀為主的世界裡,柳丁能看到的愛情片多以男女為主,以致於當他第⼀次看到男同志的電影時,特別是有男男性⾏為的片段時,他覺得很奇怪,會錯亂的想說這樣可以嗎?這樣沒有問題嗎?⽽如果是在看異性性⾏為的影片時,他雖然不會產⽣性衝動,但他說,他不會想像⾃⼰是男主⾓,反⽽會很奇怪的把⾃⼰置⾝於女性的⾓⾊中。

隨著年齡和閱歷的增長,他漸漸確認⾃⼰的同性性傾向,也渴望有個述說的出⼝。然⽽,有⼀回媽媽對⼀直沒交女友的他說:「你不是同性戀吧?我不能接受我兒⼦是同性戀喔!」媽媽說他承受不了親友的眼光。於是,向家⼈出櫃的這條路也就直接豎起了禁⽌通⾏的告⽰牌。後來,他⿎起勇氣向⼀位和⾃⼰很⿇吉的教會弟兄出櫃,卻沒想到不僅沒有得到對⽅的同理及關⼼,反⽽在⼀句坦誠的告⽩後彼此間瞬間築起了⼀座難以跨越的⾼牆。原來,有些話題連在最親近的⼈⾯前都是禁忌,只能⾃⼰鎖著。

⼀個長期待在信仰團體裡⽣活,與愛情絕緣,⼤學畢業後有份穩定⼯作的柳丁,或許在⼤家的眼中就是⼀個中規中矩的年輕⼈吧?然⽽,有⼀天有個學⽣傳了⼀個Twitter的連結給Bruce,問他:「你有看過這個影片嗎?」影片中的柳丁像是完全陌⽣的⼈⼀般,在男男的性愛影片中,他百無禁忌,沒有任何遮掩。

同樣是基督信仰,⼜是愛滋⼯作者的我在採訪柳丁時忍不住問他:「你是否有時候會希望上帝不在場?」他⽤⼀種帶著苦味的聲⾳和表情回答我:「上帝永遠都在場。」他看著我,不只⼀次的重覆那句:「上帝永遠都在場啊⋯⋯」

是的,上帝永遠都在場,每⼀個信主的基督徒都知道,但我們總習慣欺騙⾃⼰,也許這⼀次祂缺席去忙其他的事了,也許這⼀次祂忽略、沒注意到了。然⽽柳丁斬釘截鐵,絲毫不閃躲的說:「上帝永遠都在場。」只是這個直⾯,帶著苦澀之味。上帝在場,在那些男男性愛的抽插時,在那些多P的性愛交媾時,在他兼職的男同⾝體按摩⼯作時,也在他按摩之外的額外性服務時。當詩篇的作者⼤衛說:「我往哪裡去躲避祢的靈?我往哪裡逃、躲避祢的⾯? 我若升到天上,祢在那裡;我若在陰間下榻,祢也在那裡。」不知當年的⼤衛,是否也帶著這樣的苦味述說?

沒有談戀愛經驗的柳丁回憶,當他第⼀次在網路約炮後要前往約定之地時,他說他知道他正在跨越⼀條線,他不知道那是不是上帝設的線,但他知道⾃⼰在跨越⼀條線。「如果聖潔的上帝永遠都在場,如果有⼀條線跨過了可能是光明的對立⾯,為什麼要跨過去?」柳丁說,因為他渴望⾝體的接觸,正如他在健⾝的過程中看到⾃⼰⾝體線條的改變⼀般,他覺得探索⼈體是有趣的,並且在從事男同志按摩的⼯作中他也獲得某種程度的成就感。除此之外,雖然許多⼈很容易把男同志的性愛和⽤藥劃上等號,但柳丁說,他⾃⼰從不⽤藥,因為他還是不喜歡會影響神經傳導物質的東⻄,覺得對⾝體的傷害太⼤,並且他也從未被⽤藥的⼈⿎勵或要求他非⼀起⽤藥不可。

柳丁屬於愛滋⾼風險族群,在拍片時,有時會戴套,有時不會,由於⾃⼰⽣活中發⽣不安全的性⾏為較多,所以會固定每三個⽉做⼀次愛滋篩檢,並使⽤PrEP保護⾃⼰。問他是由何處取得這些衛教知識的,他笑說,每次在google性愛資訊時,旁邊都會跳出衛教的資訊,叫你不注意都不⾏。雖然他也知道⾃⼰感染愛滋的機率較⼀般⼈⾼,但他並不特別擔⼼感染愛滋病的問題,除了建立了正確的愛滋知識之外,他也認識⼀些感染者,發現他們都有穩定服藥,健康也維持的很好,他了解,現在的愛滋已不是當年那個令⼈恐懼的「⼆⼗世紀⿊死病」,⽽是可控的慢性病。

傳統上,基督徒也被稱為聖徒。⽽「聖徒 」這詞來⾃希臘⽂“ἅγιον”,意思是「獻給上帝,聖潔,神聖,虔誠」。柳丁的⽣活模式似乎不太像傳統印象中的聖徒,他的⽣活⽅式似乎極為兩極,然⽽他也像⼀般的聖徒⼀般,會藉著向上帝禱告,祈求祂的施恩。我問他,你求什麼?他⼀樣⽤⼀種我看似帶著苦味的表情和語氣說:「主⼼我⼼。」這個回答,如同他知道「上帝永遠在場」⼀般,再次衝撞我的情緒,讓我也嚐到⼀股苦澀之味。「主⼼我⼼」,柳丁⾄深的渴望,是主的⼼如⾃⼰的⼼⼀般,⾃⼰的⼼如主的⼼⼀般,影響他的全⼈,成為他的全部。他說:「好難!好難!這怎麼可能!但這是我的夢想。主⼼我⼼。」我懷疑,多少⼈在祈禱時誠⼼的求過這個主⼼我⼼?

柳丁問我,你知道什麼是潔⼼禱⽂嗎?他坐在我的對⾯,⼀字⼀句清楚的念出禱詞:

「全能的上帝,凡⼈的⼼,在主⾯前無不顯明。⼼裡所羨慕的,主都知道;⼼裡所隱藏的,也瞞不過主。求主藉聖靈的感化,潔淨我們的⼼思意念,使我們盡⼼愛主,恭敬歸榮耀於主的聖名。這都是靠著我們的主耶穌基督,阿們」

知無不⾔,⾔無不盡的他究竟怎麼⾯對這些在我們⼀般⼈看來如同⽩晝和⿊夜不可能有交集的⽣命?或許,Bruce、阿⽂,以及許許多多其他性少數的基督徒都有和柳丁⼀樣的⾃我坦誠?他語帶詼諧的說:「就誠實的⾯對上帝啊!反正祂老⼈家也知道。我也不知道祂究竟怎麼想,怎麼看待,但我⽬前的狀況就是這樣。」

「每個⼈都抱著⼀本⾃⼰的信仰字典、⾃⼰的神學字典。」

走過漫長的歲⽉,從否定⾃⼰的性傾向,嚐試和異性交往或選擇與愛情絕緣,到承認也接受⾃⼰的性傾向,然後慢慢學習著愛⾃⼰,也許這是許多性少數族群共有的經歷。如同阿⽂說的:「我曾認為喜歡男⽣是上帝放在⾃⼰⽣命中的⼀根刺,現在則認為這就是上帝創造我的樣⼦。」

然⽽,愛⾃⼰,接納⾃⼰之後,他們多數⼈仍選擇⾄多在⾃⼰的⼩圈⼦裡稍微的公開這個秘密,⽽這個⼩圈⼦,諷刺的竟多數是在以愛為名的基督教會以外。

Bruce說:「每個⼈都抱著⼀本⾃⼰的信仰字典、⾃⼰的神學字典。我⾃⼰曾經擁抱的神學字典就是我可能會改變,因為信仰團體裡⼀直灌輸這樣的觀念。如今我知道我是⼀位男同志基督徒,但我也知道我不可能在我的⼯作環境裡公開這件事,也不可能和我的同性伴侶結婚,因為我知道,⼀旦我這麼做了,我就會失去這份我熱愛的傳道⼯作。」

阿⽂說:「我立志要做⼀位宣教⼠,並且我認為,如果我要做宣教⼠,我就⼀定要對我服務的差會完全坦⽩。但每⼀個差會在我坦誠我是男同志後都拒絕我,讓我處處碰壁,痛苦的不得不放棄我從⼩嚮往的宣教⼠夢想,所以我更不可能公開我感染者的⾝分,那是⼀個更難啟⿒、更不可能被接納的秘密。」

柳丁說:「我何必跟我的教會公開我男同志的⾝分呢?我不是害怕被拒絕,⽽是我擔⼼我的形象阻礙了⾃⼰與信仰團體的距離。如果我想跟這些信仰團體的成員好好相處,不讓他們承受不必要的衝擊和風暴,為了關係的緣故,我是否能完全開放⾃⼰或許相對不那麼重要,我反⽽把我們彼此的關係看得更重要。」

Bruce、阿⽂、柳丁,以及其他男男女女的性少數基督徒,在⼆⼗⼀世紀的今天,在⼤祭司耶穌基督已於⼆千多年前被釘死在⼗字架上,⼀次且永遠的解除了在逃城中被拘禁的誤殺⼈者,他們早已可以離開逃城,重獲⾃由,不再需要害怕報⾎仇之⼈的獵捕。然⽽,這個叫⼈得以⾃由的知識,卻因為每⼀個⼈對⼿中的信仰/神學字典各有解讀,以致於⼤祭司耶穌基督⽤⾃⼰的⾎所拆毀的逃城,竟重新被⼈⼿建造, 繼續⾏使拘禁的制裁,或誤以為⾃⼰仍有⾏使殺戮的權⼒。

在聽了許多聖徒⼼中的秘密後,我也翻著我那本聖經,我看到聖徒雅各曾寫下的⼀句話,或許以此為結語也是我偏頗的神學解讀,但我情願留下更多問號,⽽不是做⼀個我⾃以為的標準答案。因為渺⼩的我們若坦誠的⾯對⾃⼰,我們應該都會承認這世界有太多我們尚無法解答的問號。重點在於我們是否願意努⼒去解決複雜的問題,⽽不為了快速找到⼀個簡單的標準答案以結案⽽誤傷了⼈?

雅各說:「你們既然要按使⼈⾃由的律法受審判,就該照這律法說話⾏事。 因為那不憐憫⼈的,也要受無憐憫的審判;憐憫原是向審判誇勝。」(雅各書 2:12-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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