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兵接到那通改變他人生的電話是在捷運裡。「你幾天前是不是來捐過血?」註1陌生女子來電。訊號吵雜,但訊息清晰,隨著捷運車廂搖晃,小兵的心跟著震動。後來,手機那頭沒聲音了,是捷運收訊不好斷訊了,但有沒有可能是自己按掉的?窗外隧道無止無盡,往前都是黑,列車持續移動,小兵覺得,自己像永遠被留在裡面。

「我沒有感染HIV。」、「他說的不可能是我。」手機都要握碎了,那時小兵反覆想著。
在二十幾年後的今天,問他「現在接受了嗎?」,暱稱已經改成「老兵」的他說,接受了啦。又補一句,大部分時間。「但很偶爾,例如夜深人靜時。就只是幾秒,我還是會想,不可能。我沒有……」
人總是覺得自己能掌控一切。
時間拉回三十年前,那時老兵還是小兵。為什麼叫小兵?可不是他在外島服役嗎,長得那麼好看的人,一雙桃花眼,水汪汪的,滴水能穿石,他號稱直的都能把人掰成彎的,那時小兵在島上撿了石頭,刻印一方「小兵愛玩」,他覺得自己能玩一輩子。
時間回到捷運上那通電話。車走了,他還站在路邊。電話繼續撥來,小兵不想回想、可電話持續響。幾天後,小兵終於回撥,囁嚅說出自己是誰,「你什麼時候才要接受這個事實?」對方劈頭問。那女生後來成為他的第一個個管師。
「可你要我怎麼接受?」老兵說。那時他正逢人生精華時刻,三十五六歲,任飯店高管。工作平步青雲,放假了呢?去大番,去各大三溫暖,他知道什麼時候該玩,什麼時候該工作。不帶感情入住,身體借給你。時間到了,清場退房。又是乾乾淨淨的一個自己。「小兵能玩」這印章蓋在他前半生,像個印信。
去看個管師,他穿搭整齊「感染科在幾樓呢?」電梯前小兵看樓層像是看客房在幾層。他心想「我只是個客人,只是暫時來。」病應該只是暫住,可是病毒卻賴著不走了……

一開始吃藥,還是早期的雞尾酒藥物,一次三四顆,他早晚吃。因為是管理層,經常住在飯店裡。那時一個相熟的女同事房務跟他很好,主動爭取幫他清潔房間,甚至帶他的衣服回去給自己媽媽洗。小兵說,藥裡有一顆軟膠囊,他每吃必腹瀉,拉不停,而感染初期,小兵好怕被看出來。後來女同事進來房間幫他收拾,還反問:「怎麼廁所這麼乾淨?」
原來他每每在女同事進來收拾客房之前,他拼命刷馬桶。不行,不能被任何人看出來。如果女同事問他怎麼一直拉怎麼辦……
他刷的汗流浹背,刷得馬桶白磚光可鑑人。
「很乾淨嗎?可怎麼我覺得自己很髒?」
「尤其你知道那時候飯店業餐飲業很在意從業人員身體情況。會驗HIV的…..」
後來也因為家庭因素,他辭了工作回到故鄉台南。
北漂二十餘年,一切恍如夢境。
但又如果那真是夢就好了。
如果夢醒了,其實沒有感染呢?
但身體提醒他現實。或者,現實反過來提醒他,一切不一樣了。
有一回,他反覆發燒,耳鼻喉科拒診,只好去大醫院掛急診。病床等好久沒來,他跟醫院裡的工作人員要水喝,喝完水,順手把紙杯丟進垃圾桶,一名醫院的工作人員瞄見了,當著所有人對著他吼:「你知不知道你自己身份?你的口水造成污染怎麼辦?」
「其實口水不會傳染。」那也是老兵想跟感染者和其他家屬說的,不必害怕。愛滋傳染途徑包括:血液傳染、母子垂直感染、沒有保護措施的性行為。少量口水根本不可能傳播。
不害怕,不代表能免於恐懼,就連醫院裡的工作人員都如此。
那家裡人知道嗎?
小兵說他只跟姊姊講,因為他想瞞著媽媽。後來又一次住院,醫院通知了家人,小兵知道媽媽會來看他。
這時他又像是回到飯店管理層的身分了。他規劃動線,想像媽媽可能去問的任何窗口,趕緊打點醫院相關部門人員,「可不可幫我避一下?」
其實也沒什麼可瞞。感冒、急性感染、那都是事實,也不會透露更多的什麼。
結果臨到了查房,媽媽問生什麼病,醫生說著說著,無心一句:「你兒子為何要住院,他自己最清楚。」
每句話都像暗示。媽媽聽出來了嗎?還是自己想太多。他說,那樣的心情,就是感染初期的每一天。回到故鄉,卻到底像個客人。他以為擁有身體的主導權,但這一生,已經被不請自來的房客反客為主……

又有次他被送進感染科病房。那是個二人房,那晚睡他旁邊的,是一名戒護犯。犯什麼事?不知道,只知道他被手銬銬在床上,整晚病房中迴盪,是戒護犯大大小小的咳嗽聲,還有伴隨咳嗽傳來的手銬撞擊聲,叮噹響。
後來看守的警察也來了。不是說小兵長得好看嗎?高鼻深目。可能警察和犯人把小兵當成外國人或混血兒了,聊天聊著聊著,看了他一眼,忽然對話切換成台語,覺得小兵聽不懂。
「夭壽喔,他一個人,不知道什麼病?」那犯人對警察說。
那時小兵心裡想「你咳成這樣。我是感染者,才是比較容易感染的那一個,是我比較該怕你吧。」
他什麼都聽懂,但只能裝作不懂,又多希望自己真不懂。
還是希望大家能懂,老兵補充道,感染者抵抗力其實比其他人弱。所以不是一般人要怕感染者。HIV病毒其實很弱,大家不要過度的恐懼,但這也是後來的他才能說明的。
那時候,耳邊傳來手銬叮噹響。他心中只想這一次,沒辦法退房了,他和病永遠在一起。
有些事情終究需要時間。
後來,藥變成一顆。他早上吃。規律的生活。
後來,日子慢慢過,後來,一切逐漸安定下來。
雖然有時候還是有噁心感。
他說得是藥。也是對於病。
雖然有時候,還是會想「我沒有。不可能….」
但有幾次去台北昆明院區,搭電梯往感染科,老兵說他從樓上往下望,總擔心「啊,怎麼來了這麼多年輕面孔的孩子,他們也是感染者嗎…..」
是當初知道感染時去看診搭的同一個地方,就這一台電梯,這樣一上下,二十幾年過去了。這一生,沒有下一代。可是,還擔心孩子們。
也許就是那時候,小兵成了老兵。他這一生的戰鬥,不為人知,已經是那樣熟練的戰士了。小兵愛玩,老兵不死。
「我想告訴其他感染者:認清不可逆的事情。不要自怨自艾。那也改變不了什麼。看看我,把時間拿來面對接下來的人生。」
「還有,第一,規則用藥,不要想太多。不要相信坊間傳言,還有,時時和醫療單位保持互動。」
一但開口叮嚀,就停不下來。人生未必是間大飯店,有些房客一直沒有離開,但學會與之相處,小兵始終是自己的主人。

註1:依據衛生福利部規定,人類免疫缺乏病毒(愛滋病毒)檢驗結果並不會通知捐血者,如果檢驗呈陽性者,將直接通報衛生主管機關追蹤。台灣血液基金會自民國102年2月1日即全面實施病毒核酸擴增檢驗(NAT,Nucleic Acid Amplification Test),可以更有效縮短檢驗空窗期,降低輸血感染機率,增進輸血安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