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見證及受訪感染者:OCEAN阿海
確診年代:1999
阿海以為自己HOLD得住一切。一九九幾年的他,剛退伍,舊世紀走到盡頭,他的黃金時代正要開始,二十鋃鐺歲,渾身勁,年輕又條件好,有玩的本錢,又有想玩的心。高雄公園釣人。派對。三溫暖,舞廳。吞一顆藥,穿內褲貼著彼此跳整晚。舞廳完了還續攤。第二天醒來,像發一次汗,身體虛虛的,精神滿滿的,起床開始拼工作。「好好工作,好好玩。我把玩和工作分很開。我有很強的意志力。我知道自己HOLD得住。」

「所以,我也不知道為什麼中的。」,24歲,去大同醫院,也忘了是看什麼病,阿海想說順便驗一下。隔一週回診,護士忽然跟他說,請你來旁邊小房間。就是那一刻,他知道有什麼不一樣了。「護士還沒開口,但我已經隱約知道發生什麼了。」
HOLD不住了。
阿海很能打理自己。寸頭短髮低體脂。吊嘎搭短褲,一雙眼睛爍爍有神,「其實我五十幾了。看不出來吧。」那種對生活的掌控,從表格開始。才見面,還沒說明,他已經先準備好表格秀給我看。我點開螢幕,幾歲開始吃藥,吃什麼藥,怎麼吃,什麼時間吃。多少病毒量,一欄一欄清清楚楚。
但那又不是一張表格能說完的。「一開始我甚至以為不用吃藥,靠自己提升免疫力,就會贏。」
不,不是他不想吃。是太難吃。
阿海話說重頭。知道感染了,他聽大同醫院的話,轉去高醫看感染科。時間是1999年。他說一開始應該是用第一代雞尾酒藥物。還是手寫建檔的年代。電腦裡沒記錄。所以給我的表格上沒有。但他的身體記得。他的手就記得。那種手感,大顆小顆滾落在掌心,攤開掌心,一大把五顏六色。五六顆跑不掉。

他的嘴記得。藥照三餐吃。吃第一代雞尾酒藥物多苦。「不是形容詞的那種苦,是真的苦」。苦到什麼程度,苦到吃什麼,都像在吃藥。喝水是苦水,喝湯像喝苦茶。苦到沒吃東西的時候,嘴巴都泛著一股苦味。
有一天和朋友約去聽某巨星演唱會。該吃藥了,他跟朋友說,我去旁邊抽根菸,其實藉故走開其實是要吞藥。他還沒拿出那個藥。但一想起那個藥,身體比什麼都誠實,他在人群中哇啦哇啦大吐特吐起來。嘴裡泛起都是苦味。心裡滿是苦楚。
所以就不吃藥了。第一代雞尾酒藥物吃不到一個月,自主丟棄。一方面是苦。一方面是,他想可以靠運動,靠提升免疫力戰勝一切。
他可以HOLD住。
不吃藥,就胃口正常了。人也跟著舒服了。舒服了,可身體卻越來越瘦。然後,病發了。
病猛烈的來。該出現的徵狀都出現了。嚴重腹瀉。身體不是自己的了。一坐下來,就站不起來。一躺著。就坐不起來。日子隨著身體往下傾斜。
一切HOLD不住了。

海爸海媽帶他到處求醫。西醫到中醫,王爺公都請出來了。各路偏方,民俗療法。阿海說,他遇到一個中醫,跟他說是血路不通,是身體血管凹陷了,要靠擊打經絡才能疏通。所以拿出拍子,當著他爸媽的面,啪啪啪就打起他來。
什麼經絡不通?阿海當然知道是什麼病,但他沒有辯解。他不能辦解。空氣裡淨是悶悶的啪啪聲。病房裡爸媽看著他挨打,有那麼一刻,很像教室裡小學生被老師打,但阿海又想,如果一切只是血路不通,就任他這樣一直打,似乎也沒有什麼不好。「現在想起來,好好笑。」他說。
醫生是越看越多,身體是越來越糟。鎮日躺著,後來甚至只要沒有讓身體保持水平,就覺得無法呼吸。可又不能一直躺。因為會腹瀉。吃什麼拉什麼。有時來不及往廁所跑,阿海說,他把床邊垃圾桶拉過來就地解決,塑膠袋紮起來就丟在床旁邊。
面前阿海回憶起過去總是笑「現在想起來,好好笑」。仔細聽,聽那笑聲,總有點沙沙的。笑得多豁達,總讓人有些傷感。
最後海爸帶他回高醫。強制住院。瞞不住了。一切被攤了開來。
阿海入院的時候,算算距離發病已經半年多,病毒量奇高,同時併發肺結核。他半昏迷半清醒,病床推進陰影裡,阿海說他那時在等。
等什麼呢?也許是等一個結局。
但也在等,等海爸罵他。很嚴厲那種。
可是很奇怪,這一回,海爸海媽都沒說話。沒像他以為的罵他。
現在想想倒不覺得怪了,「畢竟那時我都快『那個』了。那時工作的主管來探病,我聽到我爸低聲跟他說,已經差不多了…..」他們救都來不及,還要怎麼罵我?
輸了。HOLD不住了。可爸媽也沒有贏。
卻也沒像阿海以為的徹底失去。病讓他們結成同一戰線。
那時住在感染科,一開始是三人房。同一間病房的,都是感染病人。只是不同的病。阿海說他記得一開始隔壁是一個阿婆。也不知道是什麼原因住院,他半昏迷時,就聽到隔壁阿婆的女兒聲音好尖,在那叫,阿海凝神仔細聽:「我不管,現在你把你兒子轉到別的病房,我不管他會不會傳不傳染。」、「我媽年紀那麼大了,要是他渡什麼過來…..」
然後是爸媽低低的聲音。像是辯解,更主要是要把那女子儘快帶開。
「他們以為我什麼不知道,但其實我都知道。」
知道什麼?知道爸媽已經知道了嗎?
或是知道,爸媽其實默默在替你戰鬥著?
「我知道啦。我沒說他們不愛我。」阿海跟著說,我爸爸的爸爸。爺爺,對,爺爺到老來很愛跟人出去玩,一玩一整天。愛風騷。都是跟陌生人欸,都不認識的。爸爸管不動他,畢竟自己老子,一氣之下,乾脆買很多自助餐盤放在家。
「什麼意思?」
家裡以前吃合菜,爺爺勸不聽後,就變成一人一個SET。打飯一樣,吃自助餐,爸爸是用吃飯這件事情跟爺爺說,怕你出去玩,有什麼病帶回家怎麼辦?
「可是,我病後從高醫回家,家裡什麼時候又變回吃合菜。」
我說這就是愛。
阿海比我理性,不然就是還倔強。他說,那是知識。醫生有跟海爸海媽做衛教。「病毒不會透過空氣,不會透過水、食物就傳染。病毒很脆弱,病毒進入水和空氣,會失去傳染性。病毒也不會透過一點點的口水就傳染。大家一起吃飯沒問題,衣服混再一起洗也沒關係,和感染者相處就像和一般人相處。」
海爸海媽像是重新學習怎樣對待兒子。又像是一開始就這樣對待兒子。沒什麼分別。
總之,病是逐漸控制下來了。阿海住院那時,也有新藥問世。吃的藥量變少了,吃了也沒有像一開始有副作用了。
只有睡前那顆。阿海說,吞了以後,會茫茫的。
出院後,日子逐漸復歸如常。工作也奇蹟的沒丟掉。還是住在老家。只有爸媽知道他的病。像他們知道他喜歡男生,但從來不說破。甚至同住老家的弟弟也不知道這個病,海爸海媽也只跟他們說,大哥有肺結核。
但又有什麼從此不一樣。
阿海說他們大家族,弟弟結婚有孩子了,大家還住在一起。那時小姪女剛出生,小小的,軟軟的,從會走路到叫大家的名字,很纏阿海,「我也很喜歡姪女,可有一天我媽媽跑來跟我說,你不要太靠近妹妹,你知道,你知道你有那種病。」
那一刻,苦味重新浮現嘴巴。
那你怎麼回?
「我當下很生氣,可我知道要跟媽媽說道理。我說我病毒量都控制很好。甚至測不到了。U=U你知道嗎?測不到等於不具傳染力。我就是一般人。不對,我一直都是一般人……」
海媽從此沒再阻止他親近小姪女。
果然,只有愛還不夠,還需要一點知識。
我另開了一個話頭,聽那麼多家裡的事情,那你的感情上還順嗎?
「我已經跟我B交往十六年。他就住我家。他叫阿佑。」一次聚會裡認識,互相認定彼此。也就在一起了。阿海對阿佑很坦白,也坦白自己生病的事。可疾病也沒有讓他們分離。就這樣交往半年。阿海邀阿佑來一起住。
我問阿海:「可你不是和海爸海媽一起住嗎?」
「我就跟爸說,我有個朋友,住花蓮,上班不方便,要來住我家。」
於是家裡多一個人。一住十幾年。海爸海媽叫他阿佑,姪女叫他叔叔的。其實是海的愛人。
海爸海媽看不出來嗎?
怎麼可能?阿海嚷,「拜託他什麼都知道。他們只是需要一個藉口。」
可愛不要理由。我說,「所以爸媽也是用他們的方式愛你。」
那麼,感染後生活有什麼在意的地方?我最後問。
他想了想說,看醫生吧。
阿海去看牙醫。第一次沒問題,第二回再去,診所要他去轉別家。他想對方知道了,也就從善如流,推開另一家牙醫的門,在櫃檯前填完資料表,對於「過去感染過什麼疾病」這提問,阿海就勾了高血壓一格。護士直勾勾盯著他,問他:「就這樣?就這些病?」阿海回問,你意思是?護士說,「你自己知道。還要我說嗎?」那時,隔著一個櫃檯,他覺得像隔著整個世界。

但也有碰到很好的醫生。像是感染科的盧醫生盧柏樑。阿海說起他,臉上線條變得好柔和。盧醫生從感染科醫生開始照看他,一直到現在都變成醫學院院長了,還是看著他。每次阿海回診,還沒先問起病情,先問最近怎麼樣了。聊病毒之前,先聊聊怎麼過日子。
「像我另一個爸爸一樣。」
我們繼續看表格。從1999感染,到2024年,二十幾年時間過去了。阿海沒換工作,沒搬岀家,人生換最多的,反而是藥物。可怎麼說呢?家是越來越大了,和他待一起的人越來越多,病毒量越來越小了,藥物剩下一顆了。所以,現在怎麼看待每天只吃一顆藥這件事?「怎麼形容呢?」他頓了頓,「就像,吃飯一樣吧。你一定要吃飯吧。吃藥好像也變成這樣一件事情。好好過日子,好好活,好好吃。吃飯。和吃藥。已經沒有特別的感覺了。但就是需要。」 「就當作,和病毒共存吧。」他說:「就好像跟它住在同一個屋簷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