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從早期愛滋病藥物說起,那時候還是多顆多次藥物的年代。
力哥說其中有一顆一定要冰,否則藥會變質。那是兩千年初,也是他感染初期。力哥本來都把藥藏在房間裡,他不打算讓家裡人知道。可沒辦法藥要冰啊,他只好把標籤撕了,放在冰箱裡。
幾天後,他剛關上冰箱門,迎面是媽媽的臉。媽媽告訴他,自己把冰箱裡的藥拿去醫院驗,已經知道那是什麼了。

話說到這裡,也不用往下說。忽然之間,一切無比清楚。
冰箱門明明已被關起來,但力哥卻感覺冷風嘶嘶吹著後腦杓。
都是早期愛滋病藥物的關係,藥物那麼多、那麼大顆、那麼複雜…..
算起來,力哥吃了二十幾年的藥,聽他談自己的服藥史,像是打翻鈕扣盒子,一地嘩啦啦,大顆小顆,軟的硬的。他掐指算給我聽,像在地上撿鈕扣,藥物怎麼搭配是有學問的:有四顆一組的、三顆一組、有一天吃兩次的也有一天一次的。有時他忘記吃,多半時間他記得吃,但還是有可能會吃錯。於是抗藥性就越高,只好再換藥…那時他還真搞不清楚發生什麼問題導致要一直換藥。

「還有一顆,」力哥比劃著,「有拇指那麼粗喔。」他說每次吃都像有人抵著喉嚨,吞不進去,吐不出來。還那麼年輕的力哥,說那時哽著的感覺,進不得,退不得,就像他的人生也來到一個想不到的關口。
都是早期愛滋病藥物的關係,副作用很多。
力哥出社會第一份工作,當公司業務找人加盟,病發後住院十幾天,才出院就接到公司通知不用回去上班了。公司沒說原因,但他猜公司已經知道一切了。
工作一直換,但力哥都幹不久,換工作的程度也快逼近他換藥的速度了。主要還是因為愛滋藥物帶來的副作用。其中一顆藥吃下去,整晚都在作夢,夢一個接一個,天一亮好像整夜沒睡過。又有一顆藥,吃下去,睡整天。他繼續說,還有一顆藥的副作用是注意力不集中,導致精神渙散,然後再換一顆,又開始噁心,還有好幾顆,總讓人拉肚子…力哥唸書的時候是學電子相關,也曾經回頭去當生產線工程師,但是需要長期投入高度專注的生產線,不容許一刻分神,像是一顆不能離開座位去廁所的螺絲釘。
但,力哥總覺得自己是流水線上壞掉的零件。
都是因為那通電話的關係,力哥永遠記得。
那是二十幾歲的某一天,青春和那天的天氣一樣,日光朗朗,人懶懶的,再也日常不過的一天。和朋友約了去逛西門町,想說順便驗個血吧。幾天後,接起電話,他不是沒想像過那一刻,只是沒想到,那一刻真的到來,卻是始於那樣日常的一天。他知道,從那天起,日常不再日常了。
都是因為愛滋的關係。
知道感染了,卻不知道為什麼感染。「那時年輕啊,愛玩。」去三溫暖,去冒險,人家要他別帶套子,他也就順從了。剛知道感染的時候,他有滿腦子慌張,但不知道問誰。剛知道感染的時候,他有滿肚子哀愁,卻不知道怪誰。
在感染之前,他曾經對人生有一套計畫。但從接到電話那刻開始,直至正在接受訪問的此刻,力哥說,自己再也不做長遠計劃了。何必呢?他說,那時只覺得會死。不是明天,就是後天,不是後天,就是下週。
可是,已經二十幾年過去了,難道不值得高興嗎?
「是啊,正因為二十幾年過去了。」力哥說,「但沒有計劃,所以也沒有太多期待。不知道這是該高興,還是更悲傷?」
都是因為愛的關係。
知道感染後,力哥還談過幾次戀愛。「可你懂吧,有愛了,很親密了,戀人有時候會提出一些請求。」例如無套:「試一下咩,一次沒關係的。」「不管愛得多深,只要對方開口的時候,我就知道,該結束了。」他心裡明確知道,很有愛的時候,就是愛該結束的時候。
但也是因為那通電話的關係。
把藥冰在冰箱裡、秘密藏在心裡、無計劃、沒期待,力哥打算把人生凍結在那一刻。但也是因為一台關起來的冰箱,才讓秘密打開。媽媽拿著藥罐子,臉色像是結了霜一樣,說出來的聲音都藏著抖。原來,媽媽比力哥還怕。他好不容易聽出媽媽的困惑:一起住,會不會傳染?還一起同桌吃飯?還一起洗衣服?一家人會跟著感染嗎?
家彷彿成了那冰藥的冰箱,家人關係降至冰點。
怎麼辦呢?

力哥拿起電話打給當初通知他的個管師,他一通電話撥回去,這回,他還把媽媽一起帶去找個管師。「一起生活不會傳染、洗衣服不會傳染、共用毛巾不會傳染,少量口水也不會傳染….」個管師說服了媽媽。
後來,媽媽年紀也大了,力哥陪媽媽回到故鄉,但如果需要看醫生,力哥還是會回台北找那位個管師。那電話牽起的線就沒斷掉過了。有一回,力哥腹瀉不止,高燒不退,肚子痛的像是有人拿刀在裡頭割。他找了家醫院看診,醫生跟他說是結石,讓他領了止痛藥回家。吃了藥,痛痛醒醒,力哥越想越不對,拿起電話打給個管師。個管師聽完情況,說不在他身邊,也不是負責他的醫護人員,不能隨意判斷。但唯一可以確定的是,這個情況絕對不像結石,要他立刻換醫院掛急診。這一掛,原來是盲腸炎大出血,都快引發敗血症了。
力哥說,這一生,緣分淡薄。朋友沒敢說,只有媽媽知道他的病。而能陪他聊聊的,就只有個管師。
「真奇怪,個管師跟我的往來,比我任何一段戀情都要長。」

但也是因為現在愛滋病藥物的關係。
回到故鄉後,力哥換了工作,改當房仲。人生在變,吃的藥也在變。力哥說,後來愛滋藥物不停推陳出新,不但每天需要服用的數量減少了,副作用也比較輕微了。現在的愛滋藥物一天一顆,他早上吃,還跟著維他命一起吃,同事問起,就說是保健食品。
當然,很偶爾還是會拉拉肚子,或是精神不集中之類。但因為職業是房仲,時間比較自由,所以他狀態不好時就配合著休息。這一行竟然被他幹得風生水起。
更後來,連藥物副作用都沒了。
到底是職業選擇配合藥物,還是藥物和人生一起變好了呢?

我問力哥,「那此刻生活有什麼困擾嗎?」
「有啊,都已經要五十了」。力哥說,身邊的人幫他急,掛心他沒有結婚,沒個家怎麼辦?於是從親戚到同事,個個要幫他做媒。
但他心一橫,乾脆都說,自己年輕時不懂事,性子急,性格不好,家暴過,離婚了。
這一招倒是挺有用,「你想,聽到這種有感情前科的,誰還敢介紹人給我,這不是害了別人嗎?就紛紛打住了。」
現在的力哥好壯,看起來像練健體的,脖子旁兩道橫樑一樣隆起。他說感染後開始知道健康的重要,加上回到故鄉,晚上沒事做,就猛往健身房跑。練著練著,二頭三頭,胸肌腹肌,結實累累,結果感染多年後,現在反而是身體狀態最好的時候。
但在這具大身體,也許力哥心中,依然還是當年那個纖細的「最愛的時候,就是要結束」的倔強少年。
「所以你一個人住,會寂寞嗎?」
他說年紀也大了,需求也少了。「雖然…」聲音黯淡了一下,接著說「反正現在我房仲也做得不錯。」
那倒是,他沒有家,但卻很會牽成別人的家。
力哥說,「媽媽年紀也大了,我常跟她說,我得這個病,不知道誰先走,但我們可以一起到最後。」
現在藥不用冰在冰箱了。秘密也是。打開冰箱以後。那裡並不冷,一直都是一個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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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感動,好美的文字
這篇故事好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