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手傢具〉

我們吻過,但我仍沒說出「我愛你」,大概那時就知道這字眼太多毒辣、太過霸道、太過洶湧。那一吻至今留著餘味,清晨我們摩挲著被褥,我在他耳後說:「如果我是一個感染者,可以繼續留在你身邊嗎?」銳利的眉角切出來的眼神,充滿疑惑與未知,朝我鎖骨把臉深深埋進去,語言通通拋棄。

忘了我曾被深深的 凝視過
若有人停下腳步 撫慰這傷痕
我就準備好 回家
溫暖的昨日 漸漸被遺忘
誰也不曾受過傷
殘破椅子 還有溫柔棉絮
這些他們不要
老舊鋼琴 還有溫柔音色
他們聽不見
忘了曾被愛過
忘了我曾被深深的 凝視過
忘了曾被讚嘆
忘了我還有優雅的 輪廓
善變的城市 滿街的回憶
溫暖的昨日 漸漸被遺忘 

〈流浪家具〉——詞曲/唐青

如同房慧真在《單向街》中所說的,我會在大半夜批頭散髮地四處亂逛,在城市撇除喧鬧的寧靜夜裡,也許騎車、也許散步,踏足在一個街道巷弄裡,天際線模糊,歲月亦如是。

昨晚停好車準備回家,看見住家巷口堆滿了家具,上頭貼著「明早有環保局來收」,左看看、右翻翻,被一張紅色的單人沙發吸引了目光,陳舊赭紅帶菱形斑紋,單人椅背加深順帶寬弧度,像從背後環抱。心中念念叨叨可以放在立燈旁邊,夜讀可以坐;粗短的木椅腳上有些磕碰,但我喜歡,喜歡那些看得出磨損的東西,像誰拿起了時間用力在上面註記些什麼。單人沙發椅墊掉落一旁,把凸字型的椅墊卡進椅子後,我隨手就將它拎起,扛回家。

撿二手家具,是我常常在城市深夜中做的事。其實也記不起來這是什麼時候養成的習慣,只記得朋友看到家裡擺放的家具風格多元,問我哪買的——全撿來的。一張陳舊的黑皮革木手把沙發、茶色木紋床頭櫃、玻璃長方桌几、海軍藍燈罩不銹鋼立燈,乃至現在拎起的赭紅色單人沙發,想起2014年3月唐青出了一張《古物商》,在河岸留言聽她唱〈流浪家具〉:「殘破椅子 還有溫柔棉絮 這些他們不要 老舊鋼琴 還有溫柔音色 他們聽不見」那時靜靜聽著,倒也沒想到心坎裡去,只是問著自己,二手家具不好嗎?終其遙想的是一種「不再被需要」的感受。

夜晚寫稿,點起立燈,陳舊的家具跑馬燈懸影飛梭,陣陣呢喃喁喁在時間的夾縫裡流淌,那一頁頁藏在它們走訪的歲月,好像可以聽到它們說起什麼樣的故事。我甚至還可以、還可以聽到它們哼起入厝唱的小調,何以安歇;何以靜好,留在被珍惜的落腳處棲居,清歡自有。

他是個懂得布置的男孩,念的是服裝設計,說起風格,要從好久好久以前開始——我側躺在沙發上聽他說,聽他說摩洛哥的菜餚香氣;聽他憧憬的異國與極光;聽他怎樣掀起眼中的燦爛星光。那個小小居所擺滿各種異國風情的家具,每個家具都有名字的,叫北安、叫257號、叫2號出口,來自何處便名為何處,撿家具、布置、棲居、裁剪布料。針針線線,想著我們的未來縫在一起。

寸頭配耳環,陽剛卻又精緻的他,一身的衣服全是自己做的,有時我想著那一套套衣服底下的身體,也許一晚,一晚就好,可以佔有他的溫度、他的激烈。

最接近的那一次,我從他身後環擁讓他睡去,九月薄雨攤寒滴滴落整夜,也不知道薄雨收盡,這場雨卻在我心裡下了六年。鼻尖緊緊貼著他的後頸,淡雅馬鞭草的清香,氣味垂釣我一晚,釣出撫摸與慰藉;沒釣出一晚歡好。

我們吻過,但我仍沒說出「我愛你」,大概那時就知道這字眼太多毒辣、太過霸道、太過洶湧。那一吻至今留著餘味,清晨我們摩挲著被褥,我在他耳後說:「如果我是一個感染者,可以繼續留在你身邊嗎?」銳利的眉角切出來的眼神,充滿疑惑與未知,朝我鎖骨把臉深深埋進去,語言通通拋棄。

從沒獨自拿過他的鑰匙,在情感淘洗沖刷的河床上,意識到,那段歲月中的某些關係逐漸走向荒季。無人知曉何時的季候再度帶來雨水,一廂情願是一場豪賭,大概也是那時開始,沒辦法窩在老舊柔軟的沙發上,輕輕握著他的手按壓木吉他A6和弦;也不再聽著縫紉機噠噠聲,打盹、翻閱散文、點起黃光書燈。季節交替炎涼輪番上場,涼被上我們重疊的味道,陽台上捻熄的菸蒂;不再慣性出現、回電,有幾個夜晚,在騎樓的摩托車上等啊等,河床裸露的石頭,反覆濕潮;反覆風乾。

而明白,拾回千萬家具,也無法在有他的地方築起一座暖巢。

第一次等到天光,跳下摩托車準備離開,他滿臉鼻涕眼淚終於衝下樓,嘟囔著「對不起」,以為年輕的情感澎湃猛烈、不受侷限;以爲遼闊也可以是他者的選擇。日出的微光中我們在水氣晨霧中濕透頭髮與外衣,我不多解釋在一夜的細雨騎樓邊緣等待;他不多解釋在公寓裡猶豫遲疑焦躁害怕的無眠,在踏足愛之前的懦弱沒有任何過錯,只是錯過。

六年,走了更多的風雨,從那夜在時針上流連到天明,終於是受傷的那個人了,學會了等待;也學會若太過年輕的我們,成為彼此的一扇窗,抵擋不住淋漓的風雨;也終於明白,未曾好過的一份遺憾,讓我們如今將珍惜妥善安放,給一個跨越困境擁抱我們的人。

最後一面,面對他的道歉,硬生生卡在喉嚨的是一句:「對不起,我是感染者。」而我只是想被愛。

撿二手家具;成為二手家具,想著蜷縮在某個街角;癱軟在某個巷口,他會不會選擇把我拎回家。但終究在多年後陪著我的,是一個習慣。走過接受感染身分恍惚如隔世,站在彼端凝視那個曾經渴望被愛卻遺失自己的鏡像,堅強而不在風雨中倒下,我練習著愛我自己,直到今日。

夜燈暈染,特別喜歡深夜翻書的聲音,摸著今天帶回來的流浪單人沙發,回憶湍急又恢復平靜;摸著菱格編織紋路,邊角微微脫線,墊背有些磨損脫色,流浪過的家具終於安歇,終於被珍惜堪用。溫柔棉絮沉甸甸,走穿人世,也曾疑 問:「我只能被挑剩?只能依靠著別人的選擇?」作為感染者,在流年滄桑的折騰中我學會的,是不論身份永遠給自己第一手的疼惜,不讓疾病成為被挑惕的理由,我既非被挑剩,也絕非二手。被愛的選擇與眾人等值,只是我們都遇過尚未學會、還沒有能力去愛的人。

熄掉立燈,我躺回男友身邊,冬夜裡懷擁入睡,鼻息很近,薄荷的氣味,在愛裡平等,我們都是情海裡破浪歸來之人。

塵封感情痕跡擺在那,唯有眼淚流過後的堅強,才有說得上口的無傷大雅。睡意濛濛,我摘去眼鏡,安放在我特別喜歡的、那只有各種磨損的木製二手茶几上,祝我好眠,願我們也不再流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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