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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年〉

團圓,對我曾經是尖銳的詞彙。出櫃、同志、愛滋,過著同一個屋簷下的隔絕,面對面的每個時光我與家人之間有道強化的落地窗,對於疾病突如其來的訊息,我們逕自面對顧影自憐映照的鏡像,相顧無語

說起年的滋味,腦中浮現的盡是烏魚子夾蘋果、佛跳牆、牛腱章魚海鮮冷盤、紅燒獅子頭、長年菜、糖醋黃魚,一道道鮮美菜餚從腦中閃現,濃烈的氣味;滿溢的歡愉氛圍。春節的年鞭炮與煙塵遠颺,子時拜天公,除夕的晚餐融洽溫暖如同幻境,糊糊塗塗從混亂的年歲中硬生生抽出枝枒,新抽的嫩芽是一段修復的關係、一段安放的往事、一個漂泊歸途的終點。

「回來就好,回來就好」家人輕聲柔和重複說著。

從我有記憶以來,一個春節的開始,從一盤火苗閃閃搖搖中誕生。85度的高粱倒進微微深度的瓷盤中,烏魚子仔細的剝去外皮,那近似乎一種迎年前的儀式,一絲絲、一縷縷小心翼翼地拉掉包裹密切緊實的外膜,細聞指尖、指甲縫帶有深邃海洋的鹹腥,年幼的我墊起腳尖趴在廚房的流理台上看母親將盤中的高粱點火,用餐夾緩緩炙烤著烏魚子,火焰薄弱彌散香氣,年幼的我始終認為那是酒的體味,不曾了解母親烹調的是一家人團聚的理由。

來回、翻面、反覆,斟酌炙燒至表面微微起鵝黃焦泡,然後翻面反復,火光極淺,在廚房的日光燈下幾乎搖擺可見與消逝之間,漸漸的在空間中散溢鹹香,氣味一路延展,氣味凝匯成煙;煙絲縷屢聚攏成藤蔓,仿若在時間的長廊不停止竄去,而對我,那是一條記憶斑駁的繩索,拉著拉著,從十幾年外的距離,得以找回家的方位;而今年我再次看見的那海洋浮沉般的氣味源頭,從酒精中燃起的篝火,突然明白只要日光燈滅了,在黑暗的場域裡,微弱的火光是明亮;淺淺的氣味則是方向。

團圓,對我曾經是尖銳的詞彙。出櫃、同志、愛滋,過著同一個屋簷下的隔絕,面對面的每個時光我與家人之間有道強化的落地窗,對於疾病突如其來的訊息,我們逕自面對顧影自憐映照的鏡像,相顧無語。而我唯一記得的,就是身為感染者的身份,是一種近乎危險的存在。我的衣服要分開洗、碗筷分開使用、睡過的床單棉被要送洗,並且交代洗衣店要特別消毒、我打開的洋芋片不能用手拿、我洗完澡必須消毒廁所,沒有什麼,因為我是愛滋感染者,理當如此,理當在歧視與差別待遇中沐浴傷痕血淚,那段時間,我未曾抱怨,只因為對於父母的內心,他們同樣受傷。

離家前,我幾乎聽不到任何聲音,所有的語言如同海洋深處冒出的泡沫,哺嚕哺嚕,向上浮去消失,而我的存在如同一場單人鯨落,寂靜平緩墜去。

離家多年,染毒、戒毒,一晃眼五年過去,遙遙望著自己來路,閑愁幾許都剩一川菸草相伴。倒也沒想過在複雜的自我認同中,那麼有幸的遇到一個願意愛我的人,愛著、被愛著也三年過去,我康復了嗎?撫心自問倒是在路上了,而這條路也不再空蕩蕭條,男友在我最為落魄時選擇走進我的生命,一段、又一段,生命逕自開闊;歲月兀自成熟。

心理治療、藥物控制、男友的陪伴與摯友的左右,我看似走出來了,但我所做的一切都在蓄積力量,我相信勇敢是一種養成,最需要勇敢的,是回到最源頭處理交織而複雜的家庭。在男友跨過困難擁抱我、接納我的種種過去後,他敢吃我吃過的東西、吃我煮的飯、纏綿夜晚的歡好、甚至有時突然忘了我為什麼要定時吃藥,他早已把我當成一般人,愛著愛著成自然。

今年下定了決心回家過年,在多年後準備好重新面對,帶著男友初三一起回我老家,家人接受我與男友的關係了嗎?家人還是覺得我身為感染者如此可怕嗎?還是冰冷的氣氛嗎?諸多質疑與焦慮,回家前的一晚睡眠,像一場深潛游向底處、更幽微的那一個從未察覺的海域,但呼吸逐漸急促、動作逐漸不協調,最終我在家庭關係的洄游中溺斃。夢醒,初三清晨,男友還在睡而我一身冷汗驚醒,收拾收拾,準備回到我一開始因為恐懼而逃離的原點。

初三,立春前,宜祈福;宜遷徙,丁不剃頭必生瘡;亥不嫁娶損新郎。男友在客運上注意到我的焦慮,試圖安撫我,我笑得僵硬掩藏不住慌亂的心。是該祈福,祈福與家人的關係穩定,從離開到如今回去繞了社會一大圈,祈福這是一趟回家的路,而不將成為再度離開或走更遠的理由。

電鈴按下,是我父母來應門,「回來就好,回來就好」他們似乎是很開心的接待我跟男友,正當訝異的時候,我兩個坐在沙發上的弟弟給我一個語重心長的眼神,原來多年來並非只有我在努力成為更好的人,兩個弟弟也在家裡長時間的與父母溝通協調,而今天的接納是為成果。我爸爸收下男友遞過去的伴手禮,「對了⋯那個⋯前年同婚的那個公投,我跟你媽有投給你們,就是你們都希望我們投的那個」,我想愛能成長,而聽完爸爸那句話讓我心中糾結複雜的情緒莫以名狀。

過一個好年,要好菜、要紅包、要祝賀、要團圓相聚且一晌貪歡。「最後一道菜,快好了快好了」媽媽在廚房裡喊著,我側身向廚房望去,一盤高粱、點火、炙烤著一片烏魚子。篝火再次燃起搖搖盪盪,像回到年幼的時光,「蘋果跟蒜苗切了嗎?」我拿起一旁的蘋果順手去皮切片,「自己在外面住,看你拿刀就知道現在也很會煮了」媽媽說道。擺盤上桌,我沒有被指定碗筷,家人也沒有刻意拿公筷,烏魚子的氣味柔軟致命,一次湧上癱軟在鼻腔中,被傷害構築的思維正在剝離,烏魚子裡海的鹹香不再是回憶中的流離失所;是年節的輪廓。

餐桌上笑聲不斷,說著我兩個弟弟的生活與他們的感情、學業、打工,媽媽替我男友夾菜,一道一道夾過去,夾出時光滴漏的苦水,夾出不曾了解的彼岸,夾出愛屋及烏的模樣。爸爸忙著幫大家到酒,乾杯、再乾,酒烈而不苦,喝一杯威士忌橡木桶佳釀,味道卻遜如今團聚。

菜餚大家吃得快,「你怎麼還有兩片烏魚子」媽媽臉紅高聲,接著從我的碗裡夾了一片烏魚子配蘋果放入嘴裡,我想接納大概就是這樣。愛滋感染者的碗裡裝的也是食物,不是地獄的魔藥。

「以後,常回來,有空就回來,帶男友一起來吃飯」媽媽說著。回台北的客運搖搖晃晃,我想著多年沉積的某些東西不再像擱淺的漂流木,而像靠岸停泊。男友牽著我的手,「這樣就很幸福了」他說著,陪著我走來而後我們繼續往前走,卻輕省不少。「這是一個好年,真的是個好年」我在回程的客運上緊緊握著男友的手,輕聲柔和重複說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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