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IV+伴侶住院雜記

他是我的伴侶，交往的時間快超過五年，我們倆都是HIV感染者，陪伴著彼此經歷人生的低潮，也陪伴彼此度過生病的時刻。

記得那陣子，他總是精神萎靡，沒上班的日子總是躺在床上，走路時也多半氣喘吁吁，時常感覺口渴，他也常常問我「有沒有聞到一股甜甜的味道」。他原先就有心臟問題及高血壓，一開始我們一直以為，是因為心臟的關係，於是在我倆HIV看診的醫院掛了心臟科，也進行了心臟的相關檢查。就在等待回診看報告的期間，某日他上班前就臉色發白，我問他要不要請假，他搖搖頭執意騎上摩托車就往公司前去。

就在他離家不到半小時，我便接到公司的來電，請我帶他去醫院掛急診。我趕忙的到公司門口，看見他原先發白的臉更加慘白，心想大概是真的大事不妙，便在路邊招了計程車，往家附近的醫院急診室前去。抵達醫院急診後，我攙扶他走至檢傷處，並向檢傷人員說明他的狀況，也順道告知了HIV+的身分，不久後我們便順利獲得了床位，再一陣子後也開始進行相關的檢查及看診。

「血糖的用一般的血糖機暫時驗不出來，我們可能要用別的方式來檢驗」在等待一陣子後急診醫師向我倆說明。再護理師幫他重新抽血檢驗後，他近日身體狀況微恙的謎底揭曉，醫師嚴肅的告訴我「他的血糖已經破千，難怪剛剛血糖機沒有辦法直接檢驗出，現在要馬上住加護病房，稍後護理師會拿文件給你簽」。當同意書到我面前時，我的雙手不自主地顫抖，當時心情實在是在是複雜，一方面擔心著住加護病房的花費，另一方面也緊張他是否會有生命的危險。

我跟著醫院的傳送人員，將他的病床推到加護病房，我便在門外等候。沒過多久，加護病房的醫師便前來告知我後續的相關處置，也詢問了他HIV的控制狀況，最後請我幫他準備盥洗用具與日常藥物。暫時離開醫院後，我便打了電話向他的家人說明目前狀況，要他們不要擔心，也不用特意趕來醫院。掛掉電話，我焦急慌亂的採買盥洗用品，並回家整理他的日常用藥，返回醫院交給加護病房的護理師。

再次離開醫院，終於結束了一切的慌張，不過情緒也開始湧上。返家的路上，眼淚開始不自主地落下，心中想著這個夭壽膨肚短命的傢伙，在交往期間花了我這麼多心力物力，若是這一關走不過去，我大概就真的做了賠本生意。另一方面當然也想著，這段時間裡的相互扶持，難道就要在這個時刻結束，在怎麼樣也要到他扶持我多點時，他在結束生命才比較划算。

人在脆弱時，大概總是非常的戲劇化，當時我的腦海大概想過幾百種悲傷哀慟的劇本，以為倆人便只會走到這幾日便邁向終結，於是流著眼淚關燈睡去。一夜輾轉反側後，日頭依舊升起，我的手機傳來他的訊息，寫著他還要需要什麼東西，護理師告訴他哪些藥物沒有包裝不能吃，並且跟我回報目前身體狀況如何。我心安了一大半，至少這傢伙還有力氣睜開眼，囉嗦叨念的告訴我他有什麼需要，並要勞煩我再去幾趟醫院，也證明他仍然有堅強的存活意志及活力，在未來的生活繼續相互折磨。

終於在幾天後，接到醫院的來電告訴我，預計安排明天早上讓他轉入普通病房。原先以為故事會停在這裡，恢復平常的小日子，但其實故事才剛開始。隔日一早，我便前往醫院進行陪病的COVID-19篩檢，篩檢陰性後便前往加護病房前等待，不久後我跟著傳送人員推著躺在病床上的他，一起搭上電梯前往病房。雖然只是分離幾天，但經歷了一連串的不安，卻把時間拉得很長，在電梯陪伴著他讓我感到安心，也終於把連日來的焦慮放下。

進入病房，將病床停妥，並把他日常所需物品安置在方便他拿取的位置上，我便打開電腦開始未完的工作。突然之間，一位護理師拿著紅色的污衣桶與垃圾桶，進到我們的病床前，告訴我們「你們的髒衣服和垃圾，都請丟到這個紅色桶子裡」說完後，他便離去留下滿頭問號的我倆。我左思右想不明白為什麼，我們產生的垃圾和污衣會需要另外處理，而其他病人卻不用，但又想著這次住院的醫院也是愛滋指定醫院，應該不會是愛滋知識不足的緣故。一方面又覺得他剛從鬼門關前走一回，能夠有個地方恢復觀察，有人能夠給他專業的照顧，也就先按捺住內心中的問號。

低頭工作約過一個小時後，另一位護理師走進來，告訴我們剛剛說錯了「抱歉，你們的污衣和垃圾不需要另外處理，」便把放在床前的兩個桶子收走。我和他兩人對望一眼，彼此心中所想的應該都是一樣的事情，看來是剛剛醫院內的溝通有些問題，或者對於HIV感染者需要的感控理解有所落差的原因。我們沒有不悅，他仍在病中恢復期沒有力氣，而夾在照顧病人和工作間的我，也沒有時間感到生氣。

隔日醫生巡房講解病況後，病房護理師耐心的教導他胰島素的施打方式。由於他本身有心臟相關病史，在加護病房的治療過程中，需要給予大量的水，醫師擔心會造成心臟的負擔，病房護理師在離去前，也一併幫我們安排了隔日的心臟超音波及心電圖檢查，確保心臟功能沒有問題。

隔日，許久未離開病房的他十分雀躍，即便只是下樓去做個檢查，也都讓他非常開心。我倆先到心臟超音波檢查處，並且把檢查資料交給櫃檯人員，取了叫號單等待叫號。不久後輪到他，他一人走入了心臟超音波室，過了一陣子後他走出心臟超音波室，在我耳邊輕聲的告訴我剛剛發生的事。

他告訴我，剛剛他進到房間內，發現整個檢驗臺被包覆保鮮膜，但他想著可能是因為COVID-19 疫情期間，就沒有多想。但心臟超音波做到一半，另外一位人員便探頭向內看，問操作檢測的人員「幹嘛要包成這樣」，操作人員回應『學長，因為他有HIV』，那位探頭的學長便回應「HIV不用包成這樣啦」。

聽他說完，我倆對視苦笑沒有多說，接續下一個心電圖的檢測。走至心電圖檢測室外，一樣的將相關資料交給櫃檯，沒多久後櫃台人員便向我們提問「為什麼上面寫感控」，我告訴他可能是因為HIV+的關係，櫃台人員說「好，那你們在旁邊等待叫號」。不久後他便完成了心電圖，他抱著檢驗所穿的衣物，走到我面前，我狐疑的看像他，他便告訴我檢驗人員告訴他『請回到診間丟紅色的污衣桶』。

我倆更無奈了，紅色污衣桶早就被收走，而且病房護理師告知我們，不需要使用的紅色污衣桶。但我們也沒有多說什麼，便回到病房向護理師說明剛剛遭遇的情況，護理師告訴我們說「他們可能搞不清楚狀況，你們就丟一般的污衣桶就好」。特別還是得要提一下，照顧我們病床的護理師蠻帥的，聽完他的說明後無奈減少了不少。

後續檢查的結果一切平安，血糖控制狀況也恢復良好，醫師交代完如何使用藥物，並預約下次的回診時間，便告訴我們可以出院了。辦完離院手續及繳費，我們終於回復平靜安心的生活。

這次的住院經驗，真實的讓人覺得矛盾，過去的自己在面對因HIV身分而遭受醫療上的差別對待時，總是無比的憤怒與生氣。但這次遭遇的狀況，卻讓我沒有辦法憤怒，或許是因為原先以為他的生命會結束，實在是太感謝醫院給予的照料，讓他能夠康復出院。又或者是在這個過程中，在工作、病人照顧和經濟壓力的三重夾擊下，根本沒有心力及時間去反應任何事情。

多次在思索著，如果在這樣緊急的狀況下遭遇到拒診，那他是否還能活著？而這些無論是因不了解，或是因恐懼，甚至是因為污名而產生的不平等，到底什麼時候才能消弭？我總是記得三年前，一次小感冒他前往家附近的診所看診，插入健保卡時被醫師看見有HIV藥物，他便被醫師告知無法幫他看診時他的眼淚。再至這次的經驗，他已經沒有眼淚，只剩下無奈。

這樣的無奈是長期累積的，這樣的無奈伴隨著一點焦慮，那種每次看新科別醫生前，都會擔心是否會出什麼問題，能不能獲得照顧的那種焦慮。正在寫這篇故事的我想著，或許我們要的並不是友善，而是平等，如常的獲得需要的照顧，如常地獲得相同對等的尊重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