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背景調整說明
為確保隱私及個資,本故事情節進行小幅度改寫,並將人物化名處理。
深夜,逃亡開始,每個人都先灌了一瓶紅牛,回頭往花蓮走。阿宏右手握著方向盤左手拿著手機接風聯絡,阿吉把座位斜臥,開了窗點了根菸,說道:「這一趟衝出去就沒辦法回頭了喔,你們兩個小屁孩要跟嗎?」我跟阿國對望了一眼,沒說話,卻也想著,回頭?是要回去哪裡,走到哪只要原本的人生不會跟著我們就好。
電話掛掉,以為我們想著吸毒吸到飽嗎?不是,四扇窗配上四個人,寂靜的時間,無人抱怨流年嘈雜,車窗全開可以聞到夜晚的甜腥,一路向北,彼此望向外面的景色,沈浸在每個人自己的遙遙無際思緒裡。開過池上,阿吉播了音樂,台語歌,高低婉轉,一首台語歌跟一首人生一樣,起落跌宕。
毒品交易的時候,不下車。他們預計兩台車從對向車道,交會的剎那,兩個駕駛座,伸手出車窗,一手給錢;一手給毒品。時速加快駛過鳳林,阿國想著他女兒、阿吉想著身上卡著的案子,而關於阿宏,我其實不知道他在想什麼,為了緩和緊張的氣氛,他時不時轉過頭講幾個笑話給我們聽,終其也是想緩和自己的情緒吧。
終於,在台九線一個兩道都杳無人煙,荒煙蔓草的公路邊,只寫著幾公里處的位子,我們逐漸緩了下來。「等一下」阿宏說道。我跟阿國本來就聊著工作的事情,他吞吞吐吐地跟我解釋板模工要做什麼,反問我大學念完要幹嘛,這還真是痛處,我自己都說不出答案。接著他說起:「我很想我女兒,雖然她可能不認識我。」畢竟她出生後,阿國就在監獄裡了,這頗辛酸。我們幾個下車抽起菸,吹吹風,台九線這樣往前看去,昏黃的路燈盞盞微弱魚貫序列,看來是沒有盡頭的。
作為一個在當時不願意服藥、不願意戒毒的人,我還真坦承不了當下的想法,礙於各種感情、道德綁架。但是誰告訴你,好好活下去一定要列為人生選項?放棄也是選項,我選擇放棄,暫時的,的確也在後來了解,有目標的、暫時性的放棄也可能有益,誰的人生都只有一次,速度如何走?要自己決定,反正那時我是選擇放棄,暫時的,應該吧,暫時多久,我並不知道。
對向車道黃光車頭燈逐漸逼近,遠光燈切換成近光燈,大家對視一秒然後上車,我們的吉普車往內車道切,雙向車子將速度降至20公里左右,持續下降,即將會車的瞬間,確定了彼此的身份,兩隻手隔空交錯,銀貨兩訖。
會車後,從速度最低點瞬間開始加速,維持時速90公里超過15分鐘,這時電話響起:「抱歉啦,只有準備軟的。」對方解釋手邊只剩下海洛因,阿宏說了幾聲,便掛上電話。車子持續向前,我跟阿國對望後聳了肩,就這樣,因著對方沒有存貨,我們個閃過了毒品吸食。阿吉從身邊拿出了兩支針頭,示意要靠邊停車,鳳林往壽豐之間,我們快速切到田中的田壟路,再開了大概15分鐘,在鳳梨田的工寮,倚著灌木停車,前面兩位對我們使眼色,要我跟阿國下車,幫忙把風。
下車後,我跟阿國撇個尿,當作把風,隨口嘟囔幾句。車停靠在芭蕉樹下,時間快過四點,心中其實想著有點不太妥,這時間他們兩個打了一針下去,看來勢必要找個地方落腳。我跟國說著這件事,他也覺得這時間不太妙。最為不妙的,是一針下去,我們不知道他們退藥時間何時來,海洛因有非常嚴重的生理藥癮,全身劇痛、頭暈、外加各種嚴重不適。
「你會開車嗎?」阿國八成料到我會問,「恩,只是在監獄待了快四年,不知道還記不記得。」他神有所往的回答著,會問,是因為吉普車是手排車,我不會開車,自然只能倚靠阿國。「台九線公路警察不知道多不多?」我疑惑碎念著,「反正是要在壽豐附近先落腳了,等等看看汽油還剩多少,大家手邊還有多少錢。」務實的回答,抖一抖尿,我們拍了拍車窗,他們兩位看來是好了。
四點半,再過半小時不到就要清晨了,我們說著大概要找地方歇息,阿宏則說他還能開車,注射量不高,不致暈眩,雖說他們手邊的錢,本來就沒能拿到多少毒品,應該也是極微量的。朝著離這裡最近的小鎮,我們再度上路。芭蕉葉悉悉簌簌摩擦過車頂,泥壤的濕沼氣在清晨的最低溫中,在腳踝擴散,能感覺到冰冷,車窗都沒關,透涼沁脾。上車,倒車回台九線。
天空微光,剛到壽豐鄉附近,我想吃東西,正巧阿吉跟阿宏的暈眩感也已經沖腦,早餐店附近,靠邊停,我跟阿國進去用餐。「昨天沒有觀護人視察,今天他可能會到廟那邊抽查點名,我如果不在不知道要怎麼辦,緩起訴可能會被撤銷。」他吃著蛋餅,看我的反應,我心中大概猜到了,對於這趟逃亡,只會讓他離女兒越來越遠,而我也有點想回去了。逃亡,要有終點。「也許看到哪裡之後,我們轉回去吧,大家身上沒錢只會更慘。」我喝了一口奶茶,附和道。
誰不想遠離一切是非,拒絕面對一切現實呢?一場以不要戒毒為名義出發的大逃亡,太過浮泛;太過輕薄,不足以支撐一條路橫衝直撞下去。上車後,我們兩個問了阿宏、阿吉是不是要繼續往花蓮開,他們兩個全身軟軟的下車,當然,大家都希望不要回去,一趟路開到永恆。四人對望,同時掏一掏口袋裡的鈔票,所剩可數,瞬間大家感到寒磣單薄。
買了幾個麵包,我們回頭,先往加油站出發。大家共同的默契之下,毒品之行可能到此為止,準備打道回府。阿宏、阿吉坐在後座,仍然在毒品嗨當中暈眩,阿國開車,我坐副駕駛座,大家繫好安全帶,瞬間車子倒後退,急踩煞車,全車的人用力地晃了一下,我震驚之餘,目光轉向阿國,他竟然在笑,雖說愛滋不想吃藥又沒嗑到毒品,但我不想死於車禍之類的事情。「好好開車才有可能見到女兒!好嗎!」我語氣震驚的飄起來,阿國依然繼續笑。
笑聲是一種即時的麻藥,效用忘卻壓力與處境。加滿油,一路說說笑笑,當然只有我跟阿國。車過田野,時間過七點半,後座兩位望著窗外,若有所思。逃亡出發前,阿吉就得知初步判決會在六個月以上,也就是不能易科罰金;阿宏則得知家人拿退休金填了生意失敗的洞,沈重與愧疚看來並沒有隨著這一針消失,田野的風也只能短暫驅散這段情緒。
對於戒毒者,愧疚感的處理,是相當深長的過程,處理得好,逐漸康復;處理得不好,復用毒品狀況增加。而愧疚的處理卻又相當困難,這是一潭腐蝕靈魂的泥沼。陽光開始顯得刺眼,我回頭一看,他們兩個竟然在打第二針,「剩一點打一打」說完便把小小的密封袋往外一扔,我不知道這最後一針的量是多少,但是心中閃過真的不妙的念頭,就在他們把針拔起來的瞬間,「哐噹隆隆隆」巨響隨右前輪傳來。
全車的人從座位往上彈了半秒,下一秒車身開始蛇行,全車的人在車內左右前後碰撞,阿宏開始飆髒話,「煞車!踩剎車!」我抱頭大叫,「煞車怎麼會這麼緊,踩不下去!」阿國用台語大聲回我們,話聲剛落,車駛過最後住家,前面左右都是田野,不再有建築物當作護欄。「剛剛前輪撞到的石頭太大,要失控了。」阿國喊著,我知道我當場嚇哭。
一個稱職的GAY,哭,你得哭得梨花帶雨嫵媚生姿傾國傾城;要不,你要哭得帥氣肌肉一把豪情風骨男兒淚,但我不,我主演驚聲尖叫。我抓起車窗上方扶把,車子繼續蛇行我繼續尖叫,邊哭邊喊「老娘想嫁人再死啊!」,後座則是連飆一串串髒話,我尖我的叫,車失速它的失速。「踩下去了!」阿國歡聲大喊,「不!不!不!」我聲嘶力竭大喊,連鼻涕都噴出去。
親愛的,你知道車子在高速的狀態底下,撞到不算小的石頭,車身不穩但是還是高速的狀況底下,直接把煞車踩到底會怎樣嗎?會徹底失速外加煞車失靈。「阿阿阿」持續破音尖叫,伴隨後座一堆髒話,右前輪岔出右方白線打滑,車身「砰!」一聲直接卡進灌溉用大水溝,副駕駛座整個向右傾斜45度,全部人連忙從左邊爬出車子,我從駕駛座位爬出來後,驚魂未定,直接癱軟在馬路旁,眼淚鼻涕一抹,趴著看卡住的車子。
「吉普車是四輪傳動,怎麼可能卡住?」我知道你要問。灌溉用水溝跟田壟是有高度落差的,所謂「卡住」,說的是,右前輪跟右後輪同時架空在水溝上面,但是車門車身卻卡住田壟,簡單說,右邊兩個輪子根本懸空。阿國頻頻道歉,阿吉、阿宏坐在馬路旁,好死不死,他們海洛因的狀態上來了,昏昏沈沈,如果這時遇到公路警察,我們四個保證完蛋。顧不得他們,我撐起腿軟還在瑟瑟發抖的兩隻腳,往田裡跑,這叫垂死病中驚坐起。「我得找人幫忙推車,而且有兩個人的狀態很糟,不能找拖吊車,如果有警察以為是交通意外跟來,就完了。」我對自己說。阿國在車上翻找千斤頂,我往田裡跑,找務農的人幫忙,耕田的曳引機是目前唯一的希望。
事隔多年發覺我當下根本是機靈仙子。
務農的朋友,聽到我們的車子狀況一口答應,「還好沒有那麼糟」我自忖著,回頭他們帶著兩個壯丁,外加一台曳引機過來時,阿國用千斤頂架在田壟上,盡可能地把車身往上頂成水平,曳引機上的人隨口問了一下阿宏、阿吉怎麼氣色這麼糟,「肝不好,我們趕著到台東醫院回診」我說謊騙了過去,鉤子車底一卡,繩子慢慢拖引,整台車終於回到了路面,道過謝後,我往曳引機大哥手裡塞了五百,說是請他們喝飲料,但更怕的,是他們看出什麼端倪。
繼續回程,一路上阿國更加小心,後面兩個醒醒睡睡。我們終於在中午左右回到廟裡,廟方慈悲,沒有報警汽車失竊,當然,換來一頓臭罵。阿國趕快把電子腳鐐給套回去,阿宏、阿吉硬撐著精神聽罵,而我就是被罵得最慘的,內容大概是叛逆不學好,外加各位的家人打電話來臭罵。一路最後還好平安,在大家的碎念與責備中,生活回歸日常,阿吉、阿宏也用舌下錠作為海洛因的替代療法,時間照常,有些契機卻開始在我們四個心中,有了一點點不同的轉變。
阿吉脫癮後,決定儘早服刑,一收到報到通知,就起身前往了,「一年,早去早回。」道別時,他這樣跟我們說,以茶代酒,晚上吃了一頓滷味做歡送,大伙才入睡。清晨,睡眼惺忪之間,他已經在路上。
而阿國,成功說服觀護人,開始往返老家的早餐店幫忙,跟後母相處的情況也有了一點改善。有一晚,觀護人遞給他一張拍立得,上面是女兒剛出生時的照片,上面寫著,「希望爸爸趕快回來」眼匡泛紅,他只丟了一聲「去抽菸」閃過大家的目光,但那也是最後一支菸。而後,他把菸給戒了,時不時拿早餐店賺到的錢、戒菸省下來的錢,透過觀護人,給他女兒買些玩具、生活用品。
而阿宏,後來沒再聽到他說想要去哪找毒品,他只有時會淡淡的說著,以後,做一點小生意就好了,也許做一點小吃。仗著本身手藝不錯,應該是不可能出現厚黑學秋刀魚。也許平淡、不被家人操心的日常,成為了他更新的嚮往。也請家人開始找更完善、帶有醫療的戒毒機構。
而我,在那次時間說起來其實不長的逃亡之旅當中,我想,我是想要活下去的。怎麼活?活成什麼樣子?這還真是大哉問,我也不知道,但是也許未來會去完成學業,想要把毒品真正戒掉的念頭開始萌芽,雖然還沒有成熟的病識感。對了,另外,我打了通電話,是關於愛滋藥物的換藥申請,如果沒有憂鬱或太強的副作用,打算開始服藥,也許,這是一個想要好好活著的最起頭。
大家停留的時間都開始倒數,時間剛過盛夏,芒種前枇杷花開的甚好,白瓣帶黃,甜香散逸,暮光與晨曦斜照時會錯覺螢火蟲綴滿山坡,像希望的火種。但花多不結果,繁花盛放必剪枝,為其後的碩果。
阿宏裸著上半身,半胛刺青混合汗水,務農剪花,一簍簍裝著,我坐在斜坡上,望著河谷,甩著脫掉的紅色T恤,陽光打亮終於有水的河川,感覺一切都要有不一樣的開始,我也逐漸接受感染者這個身份;與疾病帶來的無比寂寞。對於我,接受自己是緩慢遲滯的過程,像羽化;也像蛹持續的忍住自己,懼怕外在的世界。
阿宏走來,丟下竹簍,看我心馳神往,搭上了我的肩,輕輕地坐了下來,落葉發出摩挲的聲響,他溫柔地摸摸我的頭,看著遠方,對我說著:「你知道嗎?其實我也是愛滋感染者。」他給我一個微笑,又摸摸我的頭,起身向後慢慢走去。
我震驚的轉過頭,心裡知道,大概,之後要再說另一段極其溫柔的故事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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吸毒之後 愧疚感的處理
愧疚感的沈重 再陷毒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