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被診斷出HIV陽性後,我離開了家鄉,去了另一個城市重新開始生活。
原以為換個環境就能讓自己擺脫是感染者的身分。
至少能將注意力從無止境的懊悔與自我否定中抽離出來。
我不吃藥、不回診,甚至以工作忙碌為藉口,一次又一次拖延與欺騙衛生所人員我會回院抽血追蹤的口頭承諾。
我讓病毒量停在了28161。
我像隻鴕鳥般,將注意力置於工作上,不去面對病情。
以為這樣就能忘了許多煩惱。
那是個七年前的春天。
有一次我開始莫名發燒,並且持續了好幾天不見好,卻仍然逞強著身體持續上班,結果在公司燒到昏倒。
在送醫的路上,我開始心生恐懼。
開始回憶起數年前自己被感染HIV時,
身體也是這樣莫名的忽冷忽熱,持續發燒了好一陣子。
「我是不是因為都不接受服藥與不回院追蹤,所以發病了?」
「體內的病毒量是不是突然暴增了?」
「如果真的是HIV讓我發病AIDS了,我該怎麼跟工作上的人解釋⋯?」
諸多的恐懼與陰影如蟒蛇般纏繞著我,呼吸也越來越急促。
我像是落在一潭看不見底的深水裡,任憑我怎麼使勁掙扎,都爬不上岸。
只能任由無助淹沒自己,並慢慢的沉下去。
抵達了醫院後,我被攙扶坐在鋪著綠色床單的急診室病床上。
「你怎麼了?」一位負責急診檢傷的護理師上前問道。
「我發燒了好幾天,直到剛剛在公司燒到頭暈昏倒。被同事送來。」
「身體還有哪裡不舒服嗎?」護理師邊在表單上紀錄邊幫我測量體溫。
「我在幾年前被感染了HIV Positive,是陽性感染者⋯」
我壓低聲量,微微顫抖。
接著我被推進急診室,一名綁著馬尾、輪廓深刻,襯托著幹練氣質的女醫師上前接手問診。
得知我是因為不明原因而持續發燒,醫師立即要幫我抽血檢查。
這時,急診室護理站那頭一位戴著粗框眼鏡的男醫師突然大聲喊了準備要替我抽血的女醫師姓名。
他的語氣欲言又止,似乎想提醒什麼。
但只見替我抽血的那位女醫師頭也不回的回一聲:「我知道。」
便熟練的將針頭刺進我手臂裡採血。
那瞬間,我明白了怎麼回事。
可能是因為自己HIV感染者的身份,而讓急診室的醫護們如臨大敵。
隨後,我被轉到醫院七樓的病房留院觀察。
我猶記得那是一間有六張床的大病房,但偌大的病房裡只有我一個病人。
「或許是想讓我好好的休息吧。」我這麼對自己說。
看著點滴的冰涼輸液緩慢的進入我血管裡,我也漸漸的在這片寂靜裡睡著。
直到深夜時,我被門外的對話聲吵醒。
因為我的病房很靠近護理站。
「蛤~真的假的?那個病人有愛滋哦?」
一個年輕女聲詫異說道。
「小聲一點!」另一個年輕男聲回應。
而這聲音來源是一位住院醫師,我認得他的聲音,因為我剛被轉上來病房時,他有來病床前自我介紹與對話。
「看不出來他是欸⋯」年輕女聲話說到一半,我就聽到另一個較為年長女性聲音示意他們安靜並督促去執行該做的業務。
過了不久,一名護理師推著車進到我的病房,替我測量體溫與血壓。
而從聲音中我判斷出她就是稍早在病房門外訝異我是感染者的那位護理師。
她一頭長髮收成一束螺旋,並盤成向後的髮髻。
我從她髮尾看到曾經染成黃色的痕跡。
「血壓正常,體溫38度半。」護理師對我說。
我們彼此沒有過多的交談。
將資料記錄在板子上後,護理師就推著車離開病房,同時也再度將房門關上。
而這一晚,我失眠了。
或許是因為身體還發著燒,也或許是因為此刻覺得格外孤單與無助。
我回想我在急診室時透露自己是感染者時,急診室醫師隨之而來的警戒情緒。
也開始在思索稍早在門外護理師們交班時,她們是用什麼眼光看我。
我自己曾經是醫檢師,確定HIV的感染途徑是只能透過體液感染。
但為什麼大家似乎很懼怕我⋯?
我像是感染伊波拉病毒的患者般,大家深怕透過空氣或肢體觸碰就會被我傳染。
我也回憶起數年前自己還未被感染HIV前,自己還在醫界服務,在執行抽血業務時,也遇到一位主動告知說他是HIV感染者的病人。
當時的我,不解為什麼他要特別跟我說這事。
但我卻只是輕聲回應了他一聲沒關係。
之後當我旅居澳洲時,在交友軟體上認識了墨爾本一位當地的洋人朋友JF。
他邀請我在假日出來到一家當地的咖啡館喝咖啡與聊天。
但他卻突然對我說,他其實是HIV陽性的患者,詢問我還願意出來與他見面喝咖啡嗎?
當下的我,只是反射性的回應他:「Why Not ?」
因為與感染者同桌共食、擁抱甚至親吻是不會被傳染的。
當然我們也度過了一個美好愉快的週六下午。
這件事直到我回到台灣數年後,在自己因為高風險性行為也成為H+感染者了,才真正體會感染者那種不被理解的孤單與寂寞。
深怕說出實情後被歧視而選擇隱藏秘密。
因為怕被知道後會被人們疏遠而三緘其口。
「因為害怕被孤立,所以情願選擇先獨處。」
現在的我終於明白墨爾本的JF與當年抽血前就先告知我他感染者身份的病人想法。
而我,現在也遇到了他們經歷過的處境。
被人們因為不了解而產生的莫名恐懼所忌憚,因此選擇先孤立自己。
就讓自己被無止境的孤獨所吞噬。
我也在住院期間也簽了一份拒絕被訪視的文件。
幾天後,我的血檢報告出來了,原來莫名的持續發燒幾天是因為身體裡某個部位正在持續發炎。
因為那陣子因為工作忙碌很少喝水與排尿,然而細菌便順著尿道逆行性感染而讓前列腺發炎了。
儘管這在男性身上並不常見,卻還是在我身上發生了。
根本不是因為HIV發病讓我住院的,我只是自己嚇自己。
我的CD4甚至還維持在700多。
但我卻因為主動如實告知了該院醫護自己是感染者的身份而被特殊對待。
儘管我一直很想開口對他們說只要不是共用針具或無套性接觸,我是不會感染你們的。
最後還是將話又嚥了回去,不願再生事端。
只想快點讓自己退燒出院離開這裡,或許就是當下對彼此最好的方法了。
感染者的身份像個烙印,
疾病被無知所帶來的恐懼放大後,在自己身上不停灼燒。
唯有學會與孤獨共處,與人保持距離。
才能讓傷疤不那麼痛。
我終於知道或許JF對我表明自己是感染者時,背後隱藏了多少委屈與心酸。
以及那需要多大的勇氣。
因為他大可不必跟我坦白這些。
直到現在,我才明白,為什麼那天與JF結束午茶後,他會在我筆記本上留下這段認為我的微笑與舉止會讓他覺得很溫暖了。
感染者失去了愛人與被愛的資格。
就連平常的微笑與擁抱都變得很奢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