姊仔說她那時因為子宮肌瘤必須開刀。打針的時候,怎麼都找不到血管,醫生隨口問,是不是以前有打藥?姊仔有一種坦然,哎呀年輕不懂事啦。醫生說那就順便驗一下愛滋好了。
像是你聽過的爛笑話。手術後,醫生跟你說,有一個好消息。一個壞消息。
好消息是,子宮沒事了。
但是,醫生語帶保留的說,「你還是再驗一次血確認一下。」
話說從頭,姊仔也曾經是妹仔。上世紀末在理髮廳工作。好奇過。出來玩過。𨑨迌過。也被關過。想重新來過,可出獄後碰到老朋友,癮像饞蟲一下子跑出來。又偷偷碰了幾次藥。姊仔說,那時她深深感受,要追藥,就要有錢。所以又去追錢。但追藥又要被警察追著跑。追追追,太累了。於是真的下定決心,想徹底斷了。

只是姊仔不知道,斷的方式會這麼轟轟烈烈、不知道感染HIV除了性行為外,還有其他管道。她不知道,自己那時因為共用針頭,已經感染了。
可不知道無法讓一切不發生。
醫生要他再驗一下,他沒有去。後來人真的不爽快,猛烈地喘氣、劇烈的發燒、走一步都喘。再回到省立桃園醫院去驗。抽血針頭離開身體那刻,那種被抓住的感覺重新浮上心頭。
這次逃不掉了。
那時是2012年。還是雞尾酒療法要吃比較多藥丸的年代。姊仔一次吃三顆藥。早晚吃。她拍拍自己的臉頰,說吃了藥,就嚴重過敏。吃到一張臉全黑了。甚至黑到脖子上。身體冒出一顆又一顆疹子。

姊仔說,以前多有自信啊,以為玩一下,不會成癮的。以為隨時走人都可以。以為那些不可告人,都可以藏得很好的。結果最不想讓人知道的,全在臉上漏了餡。
怎麼辦?上班頂著一張黑臉,覺得人生烏雲罩頂。她那時在工地福利社工作,不得已只能把工作辭了。畢竟誰看誰怕。他自己也怕。怕到什麼程度呢,姊仔說,她乾脆一把將雞尾酒藥物丟了。不吃藥總可以吧。
她開始吃偏方。這偏方甚至不是治身體的病。是要治愛滋病藥物的副作用。
好不容易,臉白回來了。眼看日子回歸正軌,可是,病又猛烈的再發了,這一次,更嚴重。還是朋友送她去的醫院。一驗,病毒量極高,緊急住院治療。
因為藥物副作用嚴重,省桃幫他轉去台大。換幾趟車,去換藥,老三顆換成新三顆。這次沒變成大黑臉了。但姊仔說,改冒大膿瘡。臉上處處破。沒辦法,只好再換藥。

還說以前都在追藥呢。現在是藥追他。換到最後一組,連吃兩個月,穩定了。就這樣一直吃這組藥。沒什麼副作用。姊仔曲起手指算了算,直到三年前最後一次換藥,這一次,只需要吃一顆。
身體好像平靜了。回桃園了。
但又回不去了。
日子早已地覆天翻。
姊仔家裡有有弟弟和妹妹。但那時家人知道她打藥,姊仔說,家裡防著他像防賊,姊仔拖著病體回到家,有天房子裡丟了錢,家人第一時刻懷疑的便是她。老媽媽那時八十幾歲,顫巍巍出來訓斥弟弟和妹妹,說你姊仔都病成這樣,走路都難,是怎麼上樓拿你們的錢?
愛滋病竟然成了不是小偷的理由。姊仔說自己不知道該哭還是該笑。
住感染病房那段日子,想當然耳,家人一次也沒去過。姊仔發現自己已不是家裡弟弟妹妹的姊仔。
「但那時我男人有來醫院。」
這時我才知道,原來姊仔有結婚。
姊仔說,是啊,醫院那一層都住感染者,有一天,他們彼此在聊病況,就這麼剛好,姊仔男人來探她。在病房外聽到了他們聊天,姊仔不知道他聽到多少。但大概該知道都知道了。男人算有義氣。還幫姊仔繳了最後一次醫藥費。這才直直走出醫院。
辭未相送。從此再沒有來看姊仔。
等姊仔回家一看,家裡只剩下一半東西。男人把屬於自己的都帶走了。唯一留給姊仔的,是身分證上的一個名字。
姊說,現今他配偶欄上還有那男人的名。
姊仔是別人的姊,是別人的妻,但等她離開病院,卻發現自己真正孤身一人。
無人可說。無有地方可以當家。感染的頭幾年,很傷心啊,會喝酒,喝醉了,醒過來,眼底滲出水痕,也就順勢再哭一哭,那時頭昏昏的,心木木的,好像就好一點。
但說到底,姊仔又不是一個人。
她住感染病房那段日子,有一個病友叫阿康,比她嚴重多了,長期臥床,手腳都萎縮了。姊仔要他站起來。「你還好手好腳」,姊仔陪阿康說話,「別怕,還有姊仔在。」姊仔要阿康去復健,後來,阿康身體好轉了,能走路,親像會飛。阿康開始叫她姊仔。
再後來,整個感染科的病友,都開始叫他姊仔。
姊仔總能給別人帶來力量,也許是因為她的聲音,中低音,嗡嗡讓人共鳴。也許是因為那個態度,很沉著,說什麼是什麼,不等別人拒絕。也許是因為那句話,「別怕,還有姊仔在。」
姊仔總能給別人靠。

姊仔說,她交友圈裡慢慢出現許多感染者,但奇怪已經是感染者,明明這麼小一群,還是會去分小圈圈。大體可以分成因為其他因素感染的,和同性戀的。而有些感染者很恨同性戀這一圈。「他們總會說『要不是你們這些同性戀的亂搞,要不是你們傳染給我們…』。」
這時候姊仔總會第一個出來說話。「讓我說句公道的」,姊仔總會去跟那些說「都是你們這些同性戀害我們」的人說:「在理,誰會想要被感染?誰是自願得到這個病?沒有啊,他也不知道。那你怎麼能去怪他?沒有人是故意要生病的。」
同性戀不是罪。男人愛男人不是罪。感染不是罪。有病不是罪。沒有誰應該是罪人。幫同性戀講話,於是,連同性戀那一圈的,都喊她一聲姊仔。她是唯一橫跨兩邊的,她成為所有人的姊仔。
後來個管師介紹姊仔加入了露德。姊仔第一次有了歸屬。她終於可以稍微鬆開緊閉的嘴角。她終於不是一個人。「在露德,什麼話都可以講。在這裡,有人關心你。我真的很感激,至少,讓我們這群人,有一個地方去。」
加入露德後,有一天,教會要他們寫信,寫給誰都行,其實就是把內心封印的苦,用這個方式釋放一下。姊仔也寫了一封信,大筆一揮,卻是寫給他自己,信裡頭什麼都敢講了,他把信的標題取做「不能說的秘密。」
「那標題,那封信,好像總結我這一生…」
但何嘗不是替很多感染者說出心內話?
我趕緊把話題轉開,所以,生活裡還有什麼能帶給姊仔快樂?
「其實我還是有個癮。醫生要我戒。」姊仔說,「但人生就剩這淡泊樂趣…」
我問:「你該不會還有在用…」
『菸啦。醫生要我戒菸。」姊仔說:「我就剩這個樂趣,拿掉,人生還剩下些什麼?」
「但我還是有乖乖聽醫生的話,有去看戒菸門診喔。但每次感染科回診,我會先在醫院下面抽,抽完煙後去漱口,再帶口罩去看醫生。啊?你問一天抽多少喔?不到一包。不多。啊,好啦好啦,有時候抽到有一包啦,這我還是要老實講。」
姊仔這時候笑得有點壞壞的。有點叛逆。
「但醫生說的其他話,我都有聽。好好吃飯。好好睡覺。好好過生活。好好吃藥。控制病毒量。那這就像是一個慢性病。你不要害怕自己。不要害怕未來。我也都這樣跟露德那些大姐啊小妹說。啊,說到他們…」
姊仔開始細數露德認識的姊妹大小事情。他們各自的害怕,怎麼安撫他們。很多事情都已經如煙消逝。以為把一切都看淡了。但姊仔放不下,還是別人。
要聽姊仔的話喔。
我說會的會的。「親愛的姊仔…」真想寫一封長長的信給她。想有人回信給她。希望她不要那麼寂寞。既聽姊仔的話,也和姊仔多說說話。
